大年三十, 南風館的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餃子。
並沒有刻意張羅好酒好菜, 隻是幾個擅長廚藝的擼起袖子親自下廚, 包出來的餃子一個個圓滾滾胖乎乎,撐得幾乎要破掉。吞龍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幫忙, 沒過一會兒捏破了三個,成功被含瓶幾人扔了出去。
“正事不乾,隻瞎搗亂!”含瓶嗔怪道。
吞龍隻好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著,順帶將葫蘆中的小蛇倒了出來,喂它吃些肉末兒。
自朗月下葬後, 他便始終穿著素衣,身上無一絲豔色, 形容也清瘦下來。如今這單薄的手指上盤旋著細細長長的蛇,那蛇在上頭高高昂起頸部,吐出了鮮紅的信子, 像是能將他的手整個兒吞下去。
大紅燈籠就掛在館前,燭火跳動著, 將一整片土地都照的通紅。桌子搭載了二樓的暖閣裡, 隔著窗便能看見這一夜的月亮。
彎彎的, 像是被罩在紗裡。
半途便有人嚷嚷著不儘興,去浸了一壺燒酒。席上並無外人, 能聽見的全是笑語聲, 你推一下我, 我推一下你, 手上便沒個消停的時候。酒過半盞, 撫蕭不勝酒力,就醺醺然在席間跳起舞來。
他喝得踉踉蹌蹌,連步子都不穩,轉著轉著便倒在了人身上。幾個人嘻嘻哈哈笑鬨做一團,吞龍看了也不禁好笑,正欲回頭與含瓶說,卻為對方唇角的笑意怔了怔。
“怎麼?”
含瓶注意到他的目光,含笑問。
吞龍也有些愣愣,半晌後才道:“你笑了。”
含瓶反問:“我不能笑?”
“也不是不能......”吞龍道,“隻是這麼多年,這是我頭一回見著你這麼笑。”
含瓶的笑意,之前幾乎像是用刀子雕刻出來的。他最早進入這南風館,被老鴇訓的時間也最長,神情和姿態都無可挑剔。唇角該怎樣彎起,眉頭要怎麼皺,要笑得如何柔美動人......那便是麵臨歡客時的神情,他永遠掛著這樣的笑,如同戴上了一副已經長在肉上的麵具。
可這一次,他沒再按照那樣的笑法。眉眼都笑開了,遠不及紙醉金迷中的笑看起來動人,可卻彆有一番韻味。
讓人心中都猛地一軟的韻味。
含瓶道:“不好看?”
吞龍扭過頭去,半晌不言,許久後才從嘴裡勉強擠出三個字來,“醜死了。”
他頓了頓,又彆扭道:“要按你這麼來,絕對是我做這賞-花-寶鑒第一,哪兒輪得到你?”
含瓶失笑。
“我隻是覺著,”他慢慢道,“能遇到爹......怕是我們的福氣了。”
他一抬脖,飲下了杯中半盞酒,剩餘的酒就潑在地上。
“我和吞龍陪你一同喝一杯,”他輕聲道,“免得你就一個人過年。”
吞龍知曉他這是給朗月的,一時間也默然不語。
“可惜......”他說,“可惜。”
可惜什麼,其實已經說不出了。
他們幾乎是同時被賣進來的。唯有含瓶稍早些,他本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後來家中遭禍,不是抄斬便是賣入青樓,他便零落至了南風館中,小小年紀,嘗遍了人生百味,含瓶總顯得比其他人更為成熟。才十歲時,吞龍尚且因為被賣而痛哭不已,可含瓶已經學會了小步小步地走路,同時頭上頂著花瓶不掉。
他和朗月,便是吞龍記憶中所有關於家人的釋意。
撫蕭已經咿咿呀呀唱起了曲,就在這曲中,吞龍忽然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
扭頭看去,是寇秋。
“......爹?”
“去吧,”寇秋遞給了他一個小小的鑰匙,對他與含瓶道,“儘頭那一間空著的,你知道的。”
含瓶柔順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神情也有些詫異。他的掌心緊緊攥著那鑰匙,慢慢到了那扇門前,用手裡那小小的黃銅鑰匙插進孔洞裡,輕輕一轉,便打開了。
裡麵的桌子上,供著一個孤零零的牌位。香爐裡已經插了香,嫋嫋的青煙向外冒著,桌上還有剩餘的香和供奉的瓜果,就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裡。
吞龍的眼睛忽然一下子濕了。
他的嘴唇哆嗦了下,竟不知能說什麼;朗月是個小倌,死的也不甚光彩,不要說是牌位,便連墳,也不過是簡簡單單挖了個洞,埋了進去。沒有什麼七日停靈,安葬他,就像安葬一條故去的狗。
可這牌位上,分明寫著的是朗月的名字。
含瓶略有些擔憂,低聲喚道:“吞龍?”
可素衣的青年隻是用力抿了抿唇,隨即衝他擺擺手,神色有些彆扭,像是想要使勁兒咽下幾乎快要衝出眼眶的淚。
“沒事了......沒事了。”
他終於能好好地上一炷香,就他們三個人。
就好好說幾句話吧。
*
酒喝到最後,所有的小倌們都蜂擁而上,齊刷刷來灌寇秋。素手中左一盞右一盞,裡頭的酒液蕩出來,把寇秋的衣裳都打濕了小半。寇秋實在推辭不過去,隻得就著這一群崽子的手,喝了兩三杯。
係統崽子有點兒擔憂。
彆人不知道,它還是知道的。寇老乾部的酒量,那就是四個字:一杯就倒。
弱雞到不能再弱雞。
好在這燒酒度數較小,酒勁兒也不大,寇秋因此撐到了第二杯,很快臉上便燃起了兩簇紅撲撲的火,眼睛裡頭也薄薄蕩漾了一層水色。
他抱著酒杯,慢慢神色嚴肅了起來。
幾個崽子都瞧著他發笑,還欲再灌,卻見南風館老板驟然一拍桌子,站起了身。
射戟:“......爹?”
他們爹神情認真,忽然朝著他一指。
“你!”
射戟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把身板挺直了,“我?”
“坐沒坐相,”寇老乾部眉頭蹙了起來,“像什麼樣子?起來重坐!你知道外表和每個人的內心其實都是有關聯的嗎?我們說,聯係是普遍的,也是客觀的——”
幾個小倌都被唬得一愣一愣,詫異地望著他。
不是......這還要怎麼著?
是打算找事嗎?
寇老乾部還在說:“接下來,為了讓大家更好地領悟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民族精神,我給大家唱一曲《黃河大合唱》。”
唱個鬼!
係統當機立斷,立刻扯開嗓子開始嚎:【啊——】
寇老乾部本來蓄勢待發,如今被粗暴打斷了,不由得更加不滿。他蹙蹙眉,衝著自己的崽子認真地豎起一根手指,噓了聲,“彆叫!”
南風館中眾人麵麵相覷,場中寂靜一片。
沒......沒人叫啊......
“怕不是醉糊塗了,”射戟也有些哭笑不得,“都說了,讓你們不要都上去灌......如今可好,把爹灌倒了,是要怎麼樣?”
他揮了揮手,示意幾個人跟著他一同起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寇秋送回了房。回房間後的寇老乾部蹬掉鞋站在床榻上,仍舊按捺不住普及社會主義教育的欲-望,背著手在被子上踏四方步,“我來給你們講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真正含義。”
幾個崽子根本不知道他口中這詞的含義,隻因為孝道隨口應付道:“是是是,爹講的可好了。”
雖然我們一句都聽不懂。
寇秋很不滿意這屆觀眾,認真道:“你們沒鼓掌。”
敷衍的鼓掌聲立刻響成了一片,射戟甚至還領頭叫了兩聲。
係統仿佛看見了每回寇秋應付賣萌的自己時的場景。
真是一群好崽子。
好崽子們把寇秋送上床,一個掀被子,一個哄睡,一個還幫著拍背,相當熟練。待到他終於睡熟了,小倌們才稀稀拉拉站起身,開始向外走。
房間中重新陷入了寂靜一片。
待到門咯吱一聲響,廊上昏黃的燭光被映進來一片時,窗外的鳥雀被這氣息驚飛了兩三隻。有身影推開了這門,慢慢撫上了寇秋的額頭。
他將青年的額發撫至一邊,垂著頭,靜靜凝視著這張被餘光映亮的臉。
許是察覺到了他的動靜,青年猛地動了動,哼唧著將臉頰向上蹭了蹭。那恍若奶衣一樣的皮肉,就全蹭在了因為常年握著各種兵器而磨出了繭子的掌心上。
仇冽猛地一顫。
他漸漸把手向上覆的更高,眼睫就在指縫間抖動著,像是被抓住了翅膀的蝴蝶。
被碰觸了半日,寇秋終於勉強有了些神思,下意識側身抱住身畔那人的一隻手,含著鼻音道:“仇將軍?”
男人被這聲音萌了一跳,手下意識探了回來,像是怕將青年驚醒了。他收回手,看了床上的人半日,見他沒反應了,這才又重新把手伸了過去,試探性地一點點觸碰著。
半晌後,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將被褥一卷,直接把人連同被子一同抱在了懷裡。
被驚醒的吞龍執著蠟燭來開門,瞧見這一幕也有點呆,“大爹?”
他的大爹嚴肅地嗯了聲,把懷裡的大寶貝卷的更緊,怕大寶貝凍著了。
吞龍張口結舌。
“您......您這是......”
仇冽淡淡道:“我今晚有事,必須回府一趟。”
“......”
吞龍瞅著他,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