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再出獄時, 已經是兩年之後。
他拖著步子慢慢從裡麵踱出來, 再回頭看時, 那扇鐵門就在他身後緩緩地合上了。殷寒又向前兩步,這才終於有了一種生活在這世上的實感。
他還活著。
這兩年,殷寒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過下來的。他隻能待在那樣的小小一間監牢裡,看見的天被鐵柵隔成了一塊一塊,切割的支離破碎。他隻待了七百多天,卻像是在裡頭住了整整兩個世紀。
他隻有一點餘錢,便走了兩公裡,在公交車站前坐上了公交車。甚至連去哪裡也不知道,興許隻是想再看看這人間。
兩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心灰意冷。汪小雨已經不要他了,殷寒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 生命原來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他在裡頭吃了不少苦,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到的俊朗也已經被消磨的所剩無幾,如今的他, 皮膚粗糙, 平頭土臉,像是蒼老了七八歲,連當初仍然能當做資本的一張臉也沒了。
還能怎麼辦呢?
殷寒看著公交車窗外穿行的人流想,能活一天,就活一天吧。
稍微大點的店麵看過他入獄的履曆後, 都不願招他。殷寒走投無路, 最後隻得找了個打工的工地, 每天頂著烈日給人搬磚,勉強賺點辛苦費。
可半個月後,他連這筆辛苦費也做不下去了。
孟嬌嬌的人找到他了。
“出來啊!”單薄的木門被人捶得砰砰作響,幾個壯年男人都擠在外頭,毫不客氣地砸著門,“你他-娘的再不出來,我們待會兒進去,一樣揍得你腦袋開花!”
“做了不敢認?當時把你老婆扔下自己拿錢跑的事忘了?”
“開門!!!”
......
裡頭仍然毫無動靜。
最後,領頭的人已然失去了耐心。他的手一揮,幾個人便硬生生將門撬開,闖進了這間隻有幾平米大的房子。馬桶上方的一扇狹小的天窗大開著,粗粗隻夠一個人通過,房間裡頭的人已經沒影了。
“......MD。”
來堵人的男人啐了口,緩緩看了眼周圍,“讓他跑了。”
他麵色陰沉,一揮手。
“走,從走廊過去看看。”
幾個人都陸續撤出了房間,朝著殷寒逃跑的方向追去。可直到他們都走了,才有個狼狽的身影慢慢挺了挺脊背,艱難地從房間的床下擠了出來。
他甚至沒時間去拍打下身上的塵土,匆匆便收拾了一個蛇皮袋,將自己如今吃飯的家夥往裡頭一塞,跑出了門。他連頭也不敢回,工地也不能再去,走在這城市裡,分明是熟悉的風景,可殷寒卻覺得自己像是個陌生人。
那些駕駛著千萬豪車從這路上飛馳而過的日子,像是離他太遠了。
烈日烤的他頭一陣陣地發漲,今天還沒有進過食的胃也一下下地抽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殷寒坐在馬路的花壇邊上,茫然地盯著對麵形形色色的行人,有人對上他的眼睛,立刻嫌惡地扭過頭去,啐了一口。
“真難聞......”
“哪兒來的要飯的?”
殷寒蠕動了下嘴唇,舉起衣袖,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
近乎陳舊的腐臭氣息,果然是難聞。和他的人生一樣,都已經爛到泥裡了。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卻在馬路對麵看見了輛車。那車的線條是極為流暢的弧線,車的標誌也閃閃發光,毫不掩飾的奢華。殷寒的目光下意識跟著那車轉動著,許久後,才看見車門被拉開,有人從裡麵鑽了出來。
在看見那個身影的一瞬,殷寒的身體忽然繃緊了。
他近乎不可思議地盯著那人,眼睛一眨也不眨,說不清究竟是何種心情。
下車的青年還拎著公文包,像是要去上班。他顯然是被照料的很好,即使是隔著這樣的距離也能看到他麵上灼灼的容光,笑意幾乎是毫不掩飾的透出來。而開車的男人則下了車,先替青年整了整領帶,又與他輕聲細語說了什麼。
這兩個人,都是殷寒見過的。
——是杭安和。
殷寒的心在那一刻簡直要停止跳動,他在馬路的這一邊,愣愣地看著對麵的兩人在說了許久的話後,這才戀戀不舍地分離;隻有杭安和朝著前方走去,而季白仍舊停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他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才重新整了整袖口,坐入車中。
分明隻隔著一條街,卻像是隔著整整一個世界。
他們顯然過的很幸福。
殷寒望著這一幕,這一點就一下子紮進來,紮的他隻能大口大口地呼吸,勉強維持著自己的冷靜。
我都是為了你!
倘若不是你,我又怎麼可能去坐-牢?!
這種想法泛上來時,殷寒幾乎想要不顧一切。他想買一把刀,就藏在懷裡,躲在他們上班的路上,把這兩個人都捅死,捅成和他如今一樣的一堆爛肉——然而,他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辦法挪動。
殷寒騙不了自己,他害怕。他從來沒有過所謂報仇的勇氣。
可與此同時,他卻又控製不住地想,這種幸福,之前是不是也可以屬於自己的呢?
寇秋在這個世界活到了五十多歲,一直到殷寒窮困潦倒去世,他才徹底離開。離開時,季白就守在他的床畔,牢牢地握著他的手。
這隻手如今已經皮膚鬆弛,不再是年輕時那樣鮮嫩飽滿的模樣。寇秋緩緩地眨了眨眼,輕聲道:“難......難不難看?”
“不難看。”
季白低下頭,把嘴唇在上頭虔誠地印了印。分明歲月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可他在和寇秋說話時,仍然是像對待小朋友一樣的寵溺。
“我的安安,”他說,“無論什麼時候,都最好看了。”
護士都被遣開了,季白坐在了床上,把自己如今已經處在生命邊緣的愛人抱在了懷裡,緩緩地摸著他的頭。
寇秋輕輕笑了,聲音含混:“那七老八十?”
“七老八十也好看。”
無腦寵的季哥哥立刻回答,聲音也慢慢哽咽起來,“彆說是七老八十了,哪怕你頭發都掉光了,牙也沒了......在哥哥這裡,那也永遠是你最好看。”
我的安安。
寇秋的眼睛似睜非睜,慢慢地就要閉上了。季白緩緩搖晃著他的肩膀,哄道:“安安,彆睡,彆睡。你再睜開眼,看我一眼,嗯?”
寇秋於是重新又勉強睜大了眼,費勁兒地望著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腦子裡。
他們心中都清楚,這便是這世界的最後一刻了。
“......哥?”
“嗯?”
懷裡的人用儘最後一點力氣回握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甚至沒有氣力再說話,頭軟軟的,慢慢耷在了季白的肩膀上。
季白哆嗦著握緊了他的手,說:“安安?”
......
已經沒有回答了。
老人珍而重之地抱著懷裡的人,一刻也沒有放鬆。他半晌後才從口袋中費力地摸出了什麼,把額頭也靠在懷中人的額頭上,說:“安安,沒事,沒事......”
他的手指顫抖著,用一隻手倒出了一堆白色的藥片,徑直都倒在了嘴裡。
“沒事了,不要怕。”
“——哥哥來了。”
喉頭動了動,食管一陣陣地刺痛。他勉強將那些全都咽了下去,這才抱著懷中人,一起躺在了床上。外頭的陽光透過潔白的窗紗灑了進來,他沐浴著這暖意,手臂更加收緊。
“哥哥給你唱首歌啊?”
聲音嘶啞的早已不成調,歌詞斷斷續續,就在耳畔慢慢響了起來。
“睡吧,睡吧。”
“——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睡吧......”
......
等護士意識到不對再返回時,房間中的兩個人就緊緊地相擁著。他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再也不曾分開。
依照季白生前立下的最後一份遺囑,他們的骨灰也被葬在了一起,埋在同樣一片地下。碑上的照片是合照,兩個人頭靠著頭,笑得都像是春日的暖陽。
生同衾,死同穴。縱使有人不能理解,可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一份偉大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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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熱,熱的連蟬也拖長了聲音,一聲聲地喊。
“熱啊!”
“熱啊啊啊啊,怎麼這麼熱啊,熱啊!熱死啦,熱死啦!”
它一直聲嘶力竭地叫,直到在樹下的男孩手裡撿了枚尖銳的石頭,狠狠朝它砸過去,準準地砸在了蟬的翅膀上,嚇得它一抖,連撩妹也忘了,差點一頭從樹上栽倒下去。
“噓!”
男孩衝著自己唇邊比了比,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囡囡在睡覺嗎?不要吵他!”
他手中還拿著麵紙扇子,煞有介事地給樹下涼席上躺著的小男孩扇著,時不時把小男孩的小衣服往下拉拉,確認他沒有被凍著。
有大人在小聲地笑。
“瞧瞧我家燕卓這個樣子。”
“倒真像是個合格的哥哥......”
燕卓的母親抿著嘴笑,在門廊下搬了把凳子嗑著瓜子,遠遠地朝樹下望了一眼,便又回過頭去。她衝著鬱母說:“你家的那個小子,看起來真像個姑娘。”
臉秀氣的實在不像話,頭頂上紮兩個小辮子,再穿個娃娃領的公主裙,領出去誰都會以為是乖巧粉嫩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