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秋看著方爺爺此刻的模樣,心裡也是猛地一突突。
哪裡還有半點血色。
老人連坐起來都變得困難了,費力地張著乾癟的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的臉色青白一片,渾濁的雙眼看看寇秋,又睜大了去看屋裡的窗子。
寇秋抿著嘴,先和幾個鄰居道了謝,又忙去給爺爺倒水。等方爺爺休息下了,他才出門,和人打聽情況,“這是怎麼了?”
那大嬸本來就覺著對不住,聽了這話,更是臊得臉通紅。
“嗨,我這是,這是一時沒看住......”
寇秋走的這兩天,查家擺了流水席,慶祝查恭考上大學。就在一牆之隔,又是放鞭炮又是鬨哄哄敬酒,村裡人全都去了,大嬸自然也跟著去,喝多了,就把方爺爺完全忘在了腦後。
第二天一早,老人是獨自起來倒滿了的痰盂的。
他顫顫巍巍去溝邊倒,不知怎麼就摔倒了。
這一倒,半天都沒爬起來。一身臟汙不說,還中了風,連意識都不清醒了。
寇秋的眉頭蹙了蹙,聽完之後並沒說話。大嬸還在說:“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那天多喝了點,也不至於讓大爺自己出門去......”
寇秋自然不會遷怒到旁人。
他又道了謝,給人塞了點家裡種的東西,隨後回房照顧老人。方爺爺還沒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有幾分瘮人,牢牢地盯著那扇窗子不放。
寇秋打了水,輕手輕腳給他清洗,讓他躺的舒服些。
這一晚,方爺爺的飯是他一勺子一勺子喂進去的。
他喂完了飯,心裡頭也有點不是滋味。
這是原主唯一的一個親人了。
老人躺在床上,蓋著舊了的花毯子,上頭的花紋幾乎都沒磨平了。他蜷縮在被子裡,看起來甚至還沒寇秋的身形大。
寇老乾部輕聲歎了口氣。
係統了解他對於家人的重視,安慰:【阿爸,肯定沒事的。】
寇秋搖了搖頭。
【等過兩天,】他說,【還是得帶他去城裡的醫院看看。】
在這之前,他得先借點錢。不然,家裡剩餘的錢,打死也不可能夠他去看病的。
借錢這事,有點難辦。
村裡人都知道他們家條件困難,這年頭,錢還很值錢,誰也沒辦法一下子拿出來挺多錢,要是真借給他們,又怕他們還不起。
雖然說方揚是個好孩子,可大學沒考上,之後出去打工,誰知道能不能把錢還回來?
有了這層考慮在,大部分人說話就猶猶豫豫的,給他塞點吃的,並不肯真的拿出存折。寇秋心裡明白,也不生氣。
也有好心的,看他們爺孫實在是可憐,多少資助幾百塊。大嬸給了錢,還壓低聲音對他說:“你就彆到處借了。你隔壁,不是住了個財主?”
寇秋知道她說的是查家,抿抿唇,笑了笑。
他並沒打算上門去借,這也讓查母鬆了口氣。查母出來倒垃圾,瞧見寇秋從那邊兒走過來,還會扯著嗓子和他說上兩句,“方揚啊,準備帶你爺爺出去看病啊?”
寇秋說:“嗯。”
查母聲音挺大,“要我說,你也彆花那個冤枉錢了。老人年紀也不小了,人都說七十二八十三,鬼門關上還要走一遭兒呢,你家裡又沒多少錢,還準備全砸他身上不成?”
女人嘖了嘖嘴,眼睛一吊,還有點得意,“方揚啊,你聽說今年省城大學的錄取線沒?我聽我家小子說,你原本也打算考省城大學的?“
寇秋沒說話,隻是靜靜望著她。
女人把垃圾倒了,音調更興奮,“嗨呀,這世上的事,誰說的準呢。平常學習好,也有翻船的時候,反而是平常不顯山不露水的,一下子出人頭地——方揚,你說是不是?”
係統差一點直接罵街。
方揚是怎麼落榜的,你兒子又是怎麼上榜的,你們心裡難道還沒有點ACD數嗎?
怎麼還能厚顏無恥地說出這種話來!
它憤憤地在心裡說了很多句不要臉,寇秋卻仍然平平靜靜的,並沒顯示出什麼大的情緒波動。開口時,甚至還含了點笑意。
“姨說的對,”他說,“有時候人呐,就是容易陰溝裡翻船。查恭能考這麼好,肯定是因為他後兩個星期用功了,以後,他一定能找個和他的高考實力相匹配的工作。”
查母的臉突然就僵了僵。
這話聽著像好話,可查恭的實力,她心裡門兒清。
要不是花了錢,那就是隔壁這小子的命。
有了這層認識在,這句話就怎麼聽怎麼不是滋味兒了。
倒像是咒她兒子找不到好工作似的。
偏偏她還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來,隻能把垃圾簍沉著臉一摔,轉身進門了。門關上後,寇秋還能聽見她的大嗓門,“自己沒考上,陰陽怪氣說給誰聽!平常尾巴翹上天去,不也就這樣?”
緊接著是查恭低低的勸說聲,“媽,你彆說了。”
“我怎麼不說?”中年女人平常也刁蠻慣了,自家孩子又被隔壁孩子壓著成績壓了這麼多年,她好勝心強,什麼都要比,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就考這麼點分,誰知道平常考試怎麼考的!——說不定都是抄的呢!才多大的小兔崽子,可學會騙人了!”
查恭苦勸不住,也隻能隨她去,自己憋屈地坐在房間裡把門關上了。
他這個媽,因為家裡還有點數得著的親戚,平常就愛和人比。比完丈夫比家產,比完家產比房子,什麼都不會輸,就隻比兒子會輸。
又市儈又短視,得了點小便宜就像撿了金元寶。明知道是因為自己動了手腳,卻還是迫不及待冷嘲熱諷了隔壁一頓。這就是脾性,改不了。
查恭抿著嘴,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就是方揚......
他心裡頭有一點在意。
寇秋回家做飯,煤燒到一半,忽然不燒了。他拿著個鋼釺吭哧吭哧捅煤眼,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他。
“......方揚。”
寇秋把被煤灰弄的像小花貓一樣的臉探出去,“有事?”
“有事。”查恭站在門口,說,從口袋裡掏出了個小布袋,飛快地塞給他了。
“這是我壓歲錢,不多,給你吧。”
寇秋眉頭蹙了蹙,推還回去。
“我不要。”
“拿著!”查恭不說二話,硬生生塞進了他手裡,“你不是需要用錢?雖然沒多少,但總比沒有好。”
寇秋仍然堅決地塞回去,“我不要。”
他心裡明鏡似的,這一點錢,補償不了什麼,頂多能安慰一下查恭僅存的那點良心。說不定自己收下了,查恭就覺得平衡了,改分數這事也就不算是事了。
畢竟都給過錢了,還愧疚什麼呢?
寇秋堅決拒絕這種糖衣炮-彈。
兩人在門口拉鋸戰一樣拉了半天,最後還是查恭怕被他媽看見,妥協了,“那就不要吧。”
他把布袋重新收回口袋裡,有點猶豫,半晌才說:“小五,你彆生我媽的氣。”
他抿抿唇,艱澀地說:“我媽......我媽她就是為我高興,說話不過腦子。”
——說話不過腦子。
這一句話,說的倒是輕輕鬆鬆。
寇秋手放在門把上,忽然說:“查恭,你當時念的是哪個輔導班?”
查恭身體忽然一僵,連聲線都高了。
“你問這個乾什麼?”
寇秋說:“我有點好奇,是哪個老師這麼厲害,所以隨便問問。”
查恭心跳的飛快,說:“也沒什麼厲害的,而且錢還收的多——你家裡給你爺爺看病都沒錢了吧?上這種班就更沒錢了,還不如你自己好好學呢。”
寇秋神色有點兒苦惱,“可我家的錢,供不起我再複讀一年了。”
查恭張張嘴,心裡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方揚的實力。如果真的再全心全意複讀一年,考省城大學肯定不成問題。可是這樣,兩人之後的交集也會越來越多,分數換了後,查恭看見他就有點不自在,打從心眼裡希望兩人永遠沒交集。
不然,萬一進了同一所大學,方揚感覺出什麼不對來,又是一場麻煩事。
到這時候,他倒有些感謝方老爺子摔那一跤了。
“彆想彆的了,”他勸說,“你好好照顧你爺爺,比上大學能讓他高興多了。”
係統崽子憤怒地爆了句粗口,【那才見鬼了呢,日你個仙人板板!】
裝的這麼像,奧斯卡小金人怎麼不頒給你呢?
寇秋還在笑,隻是心裡也漸漸冒上了怒火。
“......嗯。”
嗯才怪,社會主義接班人現在有點想打你了。
中午喂飯時,方爺爺又清醒了一段時間,仍然牢牢盯著窗戶。他的嗓子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血液在攪動,寇秋聽了半天,也不解其意,隻能試探著問老人是不是要喝水。
方爺爺的眼中流露出了失望。
寇秋把杯子端過來,房間裡有點黑,他沒注意,倒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下,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啊!”
他靠在床頭,慶幸水倒沒灑,忙把水杯放好。放完之後,他無意識地一抬頭,忽然便停頓了。
係統奇怪地說:【阿爸?】
寇秋沒反應。
【阿爸?】統子喊得大聲了點,心想不會吧,摔一下把它爸摔傻啦?
寇秋抿著唇,心跳忽然間砰砰加快了速度。他躺在了方爺爺旁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窗子。
他們家是土平房,又低又矮。隔壁的查家是磚瓦房,要高大的多。
從方爺爺的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見的隻有一樣東西。
——是查家主臥室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