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錯位人生(六)(2 / 2)

親戚的眼前倏的一黑。

“算了算了,”他說,“你見到他了?”

查母應了聲。

“要再見到,就打電話給我,”親戚說,“我去和他說,你彆捅婁子。”

查母答應完,就搬了個板凳坐村頭的樹底下剝豆子。她一麵剝,一麵又覺得自己多心,就方揚,能讓對方來那麼一遭都不錯了,又不是相媳婦兒,還能天天來的麼?

可過了會兒,遠遠地駛來了一輛車。

挺眼熟。

越野。

......

查母手裡的豆子掉在了筐裡頭。

這還真天天來啊!

那頭的男人已經下了車,望著少年,低聲囑咐些什麼。查母看見他手裡頭拿著個毛掃帚,和方揚一道並肩走過來,心裡頭像是被揣進了隻活兔子,撲騰個不停。

她趕忙端起筐,一溜小跑回去給親戚打電話——了不得了,這真是要出事!

那紅線怎麼偏偏就斷了!

那報應呢?

在搓洗衣服時,查母一直在魂不守舍地想。

她該有的報應。

會不會在什麼時候,已經準備回到她頭上了?

她驀然打了個哆嗦,聽到房間裡的電視聲也大了。播的仍然是還珠格格,小燕子這個假格格的身份被拆穿了,一個弄不好,就要以欺君之罪被拉過去砍頭;真格格倒是半點事也沒有,甚至在這之後,還能妥妥當當嫁個好人。

查母越聽越不是滋味,猛地提高了聲音,“換個台!”

正在看電視的查恭頓了頓,隻當是她心情又不好了,隻好把這個台調過去。

等給查家做靠山的查言慌慌忙忙從縣裡頭趕過來時,已經是晚上。隔壁的燈熄滅了,顯然是休息了,他不好再去打擾,隻得沉著臉坐在查家,查恭給他倒茶,“叔。”

查言嗯了聲,也沒有什麼心思喝茶。他坐在椅子上,猶豫了會兒,還是站起身。

“我去打個電話。”

查恭望著他過去,忽然聽到了一聲驚叫,又看向了查母。

“媽?”

他說,“媽,你今天怎麼這麼不對勁兒?”

查母仍然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查恭莫名其妙,乾脆走到窗前,順著她注視的方向看過去——有兩件衣服像是被風吹過來了,掛在了他們家的窗戶旁。那布料很老,款式也老,是隔壁方揚的爺爺穿的。

查恭沒放在心上,就要往外走,“我把衣服拿回來,明天給他們送去。”

“彆拿!”查母的聲音一下子淒厲了起來,查恭靠近點,才發現她整個人的手臂都在顫抖,“彆拿......”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

她認識這一套衣服。

早上遇見老人時,其實並沒有抱什麼惡毒的心思。她衝著痰盂,忍不住就要炫耀炫耀兒子,多說兩句好的;可偏偏那個老不死的聽了半天,最後居然來了一句,“鬼知道你兒子那成績是怎麼來的!”

查母雖然沒什麼文化,可並不笨。隻這一句話,她便立刻品味出了不對勁兒。

再追問時,老人也像是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死活不肯再說。直到被她逼得急了,才硬邦邦道:“我看,肯定是你們動了手腳,換了我孫子和你那個好兒子的分!”

這一下徹底惹出了事。

既然打通了關係,查母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送查恭去讀省城大學——她兒子的命運,不能就葬送在這個一隻腳都踏進了棺材的老人裡。所以她覷準了空隙,在地上潑了一盂水,在方爺爺踉踉蹌蹌時,瞧準了旁邊的石頭,伸手一推。

左右也沒人,既然不會知道,乾脆死了最好。

死了,方揚那小子也就沒心思想什麼分了。

可誰知,方老頭偏偏命大,沒死,隻是受了驚嚇,中了風。既然認不清人,說話也不清楚,在查母心中,也就跟瘋了沒什麼區彆了,她也不想再做什麼。

就讓他安安靜靜的,把這件事帶到底下去就行。

......

可這兩件衣服。

這兩件衣服,不是應該在當時摔倒時被刮破了嗎?

怎麼還能完整無損地出現在她家窗口前?

她的心驚悸地砰砰直跳,匆忙把窗戶牢牢鎖住了。查恭看著她的反應,愈發覺得奇怪,“媽?”

查母沒有說話。她牙關在打戰,一頭鑽進了房裡,再沒出來。

闞峻留了下來,這一天沒走。

他心裡清楚,有自己身份在這兒壓著,那家人不敢把方揚怎麼著。

可即使清楚,也還是不放心。

沒那個膽子去冒這個險。

寇秋習慣在睡之前洗澡,尤其現在還是夏天,方家又沒空調,不洗的話,渾身上下都覺得黏膩膩的,睡也睡不安生。隻是屋子裡沒浴室,又隻有祖孫倆人住,用來洗澡的那塊地和其它地方之間,連個簾子也沒有。

寇秋抱著換洗的衣服,想了想,還是叫了聲男人。

“闞叔?”

闞峻嗯了聲,沒看他,“你洗。”

水燒開了。

盆裡的水被調試成合適的溫度,少年彎著腰,用指尖去試水溫。眼前朦朦朧朧一層水汽,有香皂的香味兒蔓延開來。

細小的泡泡在飛,在闞峻的睫毛上啪嗒一聲破裂了。

燈光很暗,隻要餘光掃過去,就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

闞峻沒看。

他的手裡把玩著一個鋼製的打火機,那打火機的火苗蹭的一下冒了出來,又被他按了回去。他反複按著那開關,神色淡淡,隻有手指在不易察覺地發顫。

啪。

啪。

啪。

火苗就在他手指間一次次躍動出來,橙紅色的一點亮色,跳躍著。

“......闞叔。”

一片寂靜之中,少年忽然開了口。

闞峻說:“嗯?”

“我的眼睛被香皂水迷了,”寇秋彎著腰,睜也睜不開,隻能用一隻手在凳子上摸索著,“闞叔,能把毛巾給我下嗎?”

他閉著眼,聽覺便變得愈發清晰。男人像是愣了下,隨即才有板凳被拉開的聲音響起,腳步聲湊近。熱水壺被打開蓋子,發出嗤的一聲氣聲,這些全都被放大了。

有手撥弄了下水,隨即慢慢從他頭頂上澆下來。

“先衝衝。”

闞峻的聲音一如既往,嚴肅又平板。

溫熱的水流順著臉淌,寇秋抹了把臉,濕漉漉的。他眼睛被香皂水刺得生疼,不用看也知道紅了一片,正想拿手背去揉,手卻忽然被人拉住了。

有什麼禁錮住了他的下巴,不容拒絕地讓他抬頭。

“都紅了。”

男人眉頭鎖得緊了點,拿乾淨的布巾一點點幫他擦乾淨。寇秋仰著頭,“好了?”

闞峻慢慢收回了手。

他的手上還留著淡淡的香皂氣味,讓男人的神經跟著猛地一跳,扭身便走。他把方才捏過少年下巴的手微微握緊,雙腿交疊,脊背繃得筆直。

“闞叔不洗嗎?”

寇秋換了套衣服,把臟衣服堆到盆裡,問。

闞峻說:“不。”

“那就睡吧。”寇秋穿著短褲去鋪床,他換了條新床單,彎著腰使勁兒把床單邊緣塞進去,自己先脫了鞋,鑽進裡頭。

男人躺在了外側,即使是睡著,姿勢也是板板正正。

寇秋翻了個身,挺稀奇地研究他的手,“闞叔,你的小拇指比我長好多。無名指也長。”

他說這話本是無心,係統聽了卻一個勁兒咯咯咯地笑,笑得活像是準備下單的母雞。

寇老乾部覺得他崽子瘋了。說說手指長而已,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闞峻沒出聲,垂著眼,任由少年抓著他的手打量,又放在自己手上比了比。他喉頭動了動,說:“叔年紀大,比你大十六歲。”

這事終究是讓他不太舒坦,說出來時,心臟也猛地一縮。

寇秋眼睛很亮,說:“我不懂,十六歲很多嗎?闞叔還年輕。”

“很多。”

闞峻又想抽煙了,低低笑了聲,“叔開始上班時,你才沒幾歲呢。”

寇秋搖搖頭。

“怎麼能看以前?”他說,“要是剛出生的小孩,一個月和兩個月都是差很多。可是越往後過,這種年紀,就越不是事兒。”

他很認真,趴在闞峻身旁,掰手指,“等我七十歲時,你八十六歲,能有什麼區彆?那時候,通通都隻被稱呼為老頭子。”

闞峻的唇角帶了一點笑意。

直到身畔少年睡著了,他也仍然品味著這句話。很幼稚,也很天真,好像真一腳就能把十六年的日子跨過去。

可闞峻卻沒法像聽孩子話一樣古井無波。

天還熱,平房蚊子也多,家裡的蚊帳破了好幾個地方,拿透明膠黏住也沒用,也不知這些蚊子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鑽進來的。寇秋躺在床上,半夜似醒非醒,因為悶熱和蚊子聲一個勁兒翻來覆去。

“嗯......”

他皺著眉頭伸手要撓臉,卻忽然間有風傳了過來。一陣接著一陣的清涼的風。男人拿了蒲扇,一下下替他扇著,神情專注。

半晌後,闞峻伸手,幫少年拿掉了粘在臉頰上的一點碎發。

他這一夜,未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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