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錯位人生(十三)(2 / 2)

隻要裡頭包著的是這棵嫩生生的小白菜,彆說外頭隻是紅藍了,哪怕外頭閃成霓虹燈,頭發長成七彩的,那也能。

新年的第一天,地裡的小白菜被澆了第一波水。澆水的人在這之前還鋤了地,鋤頭很硬,一下一下往濕潤的土裡打孔。等到那孔徹底合不上了,才有新鮮的第一波水被源源不斷灌進來。

闞峻蹲在地邊,拿手撫摸著小白菜又嫩又青翠的葉子,“多喝點。”

喝多了才能長高高,之後才能迎接更多陽光雨露。

小白菜抖了抖,徹底癱軟成了一灘泥。

寇秋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他起來時,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湯都裝在大的保溫壺裡,怕涼了。房間裡已經安了空調,即使是這樣的天氣,裡頭也仍然暖融融,寇秋隻穿著毛衣下去,先把飯熱上。

男人有事先回城一趟。寇秋自己用了點飯,披上羽絨服,溜溜達達出門。

昨天是村裡頭拜年的時候,今天村裡就明顯安靜了不少。年輕人大多都跟著去外村的親戚家串門了,滿地亂竄的小孩子也沒了身影,寇秋一個人靜靜走了會兒,忽然感受到睫毛上猛地一涼。

下雪了。

這是場大雪。他撐著傘站了會兒,腳下的地已經全被染上了白,有身影從遠方走過來,走著走著就是一個踉蹌,一跤摔在了雪地裡。

寇秋趕忙去扶。

“沒事吧?”

“沒事沒事,”那人連聲說,又朝著雪地吐了口唾沫,“什麼鬼地,這麼滑!”

那是平常人家喜歡倒剩水的地方,結冰速度也比彆的地方快。寇秋看著那中年男人,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服已經很舊了,連鞋子也是舊的,看起來就不禁雪。他想把人帶到自己家裡喝杯熱水,“您......”

抬起頭來,卻愣了愣。

那中年男人也愣了。

他眉梢這幾年染上了不少的風霜,鬢角也有了星星點點的白色。這會兒披個灰不溜秋的大棉襖,愈發顯得滄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是方揚?”

寇秋怔了會兒,把罩在對方頭頂上的傘收了回來。

“嗯。”

他說,“劉老師。”

他與這個高中班主任,已經有好幾年沒見了。上一次見麵時,兩人之間並不愉快。

劉老師顯然也想了起來,動動嘴角,神色還有點尷尬,“方揚現在,都長這麼大了啊。”

寇秋說:“是啊。”

中年男人的腳在雪地裡挪動幾下,問:“你現在在哪兒過呢?老師也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你了。”

寇秋平靜地說:“我在省城上大學。”

“哦,”劉老師說,“省城......”

他重新又垂下眼,似乎是刻意要避開大學那兩個字。

寇秋卻沒讓他避開。

“老師還記得吧?”他說,“就是當初查恭差點兒頂替了我,去的那所大學。”

中年男人目光閃躲的更加明顯,“不、不記得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嗎?”寇秋笑了笑,“也是,對老師來說,可能隻是件小事吧。”

——可對方揚來說,這是件大事。

無異於天崩地裂的一件大事。

方揚很努力。知道家裡條件困難,不可能支撐的起他複讀,所以就加倍地努力。他整夜整夜幾乎沒睡過,半夜裡幫著方老爺子翻身,又讓老人上了回廁所,偶爾還得自己拿針筒,學著衛生所的人教的樣子給老人打針。照顧完爺爺,他也不能睡,拚命地瞪著眼腳泡在冰盆裡也在做題。

大冬天的時候,他的腳也泡在裡頭,長的凍瘡現在還留著痕跡。

多少個日日夜夜?

方揚數不清,也不想數。他閉著眼憋著勁兒往前衝,硬生生把這些難熬的日子都給熬了過去。他養豬,喂雞,下地,照顧老人,學習,甚至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留給自己。

就是這樣熬,才熬出來的成績。

“您也是知道的,”寇秋說,“當時學校曾經讓您來家訪過,您親眼看到了。”

中年男人沒有說話。

他的腳不安地在雪地上蹭了又蹭,原本挺白的雪上很快就被留下了一道接著一道的泥印兒。男人臉色跟雪一樣白,並沒有抬頭看這個昔日的學生,隻粗聲粗氣說:“老師那時候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寇秋失笑,“您難道真相信,查恭能考出這樣的成績,而我隻能考成那樣?”

男人當然不信。

他帶出來的學生,到底能拿到什麼樣的成績,又怎麼可能不清楚——更何況,他自己就在省城的培訓班裡待過,彆說是兩星期,哪怕是兩年,查恭的成績也不可能被提到那個水平。

可知道,並不代表著就有勇氣去反抗,去改變。

更彆說,這裡頭還夾雜著錢。

“老師也不容易,”半晌後,劉老師說,“我辛辛苦苦教了那麼多年學,每月能拿的工資就那麼一點兒......”

他沒再往下說。

人生其實挺艱難的,選擇很多,每一個選項都可能通往一個不歸路。在當年,有人給了他這麼一個選擇,他走向了錯誤答案,選擇了違背良心的那一個。

明明知道是該去上大學的學生,卻對他說出了“你沒考好也沒什麼奇怪的”這樣的話,幫著那些人,一同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學生的嘴、眼睛和耳朵。

讓他聽不見,讓他看不見,讓他說不出來。

讓他悶聲吃了這個虧,讓原本該走向另一條道路的人頂替了他的位置。

男人如何能不知道?他們實際上,都是在合夥欺負一個沒什麼背景、甚至沒什麼親人,一路走來都不容易的孩子。

他隻是不想去麵對。

這樣冷的天,可劉老師的額角卻出了汗。他拿手擦著,越擦越多,最後,中年男人隻能重新把手放了下來,僵硬地放在身旁。

“你現在......過的怎麼樣?”

寇秋說:“很好。”

雪下得很大,他的傘上這會兒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身後傳來撲簌撲簌的聲響,寇秋扭頭看了眼,遠遠地便看見了件熟悉的大衣。

是男人回來後,出門來接他了。

他唇角笑意深了深,又重複了遍,“很好。”

人的眼睛不會騙人,中年男人信了。他落了滿頭的雪,訥訥道:“那就好。”

“我進了學生會,”寇秋平靜道,“有三篇論文拿了獎,還拿了三年的國家獎學金。等接下來,我考上公務員,就能給國家奉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他的前途規劃很清楚,劉老師把手抬起來,想要拍拍他的肩,可抬到一半,又重新放了回去。

“你能這樣想很好,”中年男人說,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你就該是這樣......”

他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了。

這顆本來該發著光的珍珠,差一點就被他和他們一同蓋上了。

所以他什麼也沒說,隻重新夾緊了大包,抬起了腿。他在雪地裡艱難地走了兩步,嘴唇蠕動著,說了什麼,隨即有一句話,輕飄飄地傳進了寇秋的耳朵裡。

“——我已經不再是老師了。”

他不能再耽誤學生的人生第二次。

寇秋站在雪地裡半天沒動。他輕聲呼出一口氣,男人已經踩著雪來到了他身畔,眉頭微蹙,回頭看了眼已經走得稍遠的劉老師,“那是誰?”

寇秋說:“高中班主任。”

闞峻的腦海中立刻把這人對上了號,眉心連在了一起。他收起自己的傘,接過少年手裡的大黑傘把兩人都罩上,說:“他找你,乾什麼?”

他知道當時少年的高中班主任在這件事裡推波助瀾,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聲音一冷,“他和你說了話?”

寇秋勾勾他的掌心,示意他彆緊張。

“沒事兒,”寇老乾部說,“隻是說說話。”

闞峻拉著他的手,還沒鬆。

“鞋濕沒?”

寇秋穿的是雪地靴,挺厚實的,這會兒還沒濕。男人低頭看了眼,卻二話不說亮出了自己寬厚的脊背,“上來。”

寇秋沒動,“叔,地滑著呢。”

“上來,”男人不容置疑地說了第二次,“小心你再摔著。”

“......真要上?”

“嗯。”

於是少年輕輕一躍,跳上去了。他的一隻手抱住男人的脖子,晃悠著雙腿,另一隻手打著傘。

闞峻把他往上托托,氣息很穩,“在想什麼?”

“我在想,”寇秋說,“要是當時成績真被換成功了,會不會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闞叔叔小心眼地不想聽到那個人相關,冷哼一聲。

寇秋就笑了,低頭去親對方頭發裡不小心沾染到的雪花。那雪花在他嘴唇上化開了,涼冰冰的。

男人裝作不在意地走了半天,忍不住還是問:“他又聯係你了?”

寇秋裝傻,“誰?”

闞峻聲音微冷,“揚揚。”

寇老乾部笑意更深。

“沒,”他抱緊男人,說,“我隻是隨便想想。”

我們的生命,本來是該錯位的。你占據了我的軌道,而我隻能通往另一個本不屬於我的結局。

可是現在,到底是被扭轉過來了。

三。

二。

一。

哢嚓。

你聽到了嗎?我的人生,它已經重新被命運交還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