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容易得了上天眷顧死裡逃生了,自然得趕緊離開。
顧止這麼想著,下意識伸手去拿手邊掉落的命劍。
然而他碰觸上的並不是金屬的冰冷感,而是一片濕熱。
和覆在他身上的血液一樣,但是更加粘膩滾燙。
顧止身子一僵,機械地低頭看了過去。
在血泊之中青年眉眼緊閉。
他的身上電流聲響細微,隱約可見火星閃爍。那張清俊的麵容被血水模糊,似琉璃破碎。
靈劍失了劍氣,他也氣息奄奄。
一時之間顧止覺得渾身血液冰涼,腦子裡空白一片。
原來自己不是得了上天眷顧。
是眼前人以身承了落雷。
……
天光破曉時候,顧止終於拚儘全力逼退了那頭蒼龍。
他靈力透支,毒素蔓延在了全身經脈,整個人似一根繃緊得快要斷裂的弦。
哪怕如此他也沒有喘息分毫,抱著林之禦劍以最快速度回到了昆山。
顧止回昆山的時候林之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
聽藥修的長老說,要是再晚一步的話他可能帶回來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然而如今青年的情況比死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靈根俱損,神魂破碎,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拿劍了。
對於一個視劍如命的人,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顧止以為林之醒來得知了這個消息後會崩潰,會絕望。
所有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顧止都想過了,作為導致一切的罪魁禍首,他也做好了被青年怨恨或者厭惡的心理準備。
可是他沒有想到,最後林之是一臉平靜。
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永遠也無法握劍的消息,平靜地生活,平靜的每日來問心台督促弟子們修行。
一切似乎和以往並沒有什麼異常。
顧止卻並不這麼覺得。
林之那麼喜歡劍,他這樣平靜才是最讓他害怕的。
於是一年都少有出一次淩霄峰的少年,開始每日尾隨林之。
第一周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第二周,第三周也是如此。
而第四周的時候一直雲遊在外的老祖回來了。
在顧止得知了林之可能再也沒辦法握劍了的時候,他便立刻寫了信托了青鳥送達到了老祖手中。
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高位之上,靜默地注視著眼前神情堅定的少年。
“……你是說想要讓我幫你把你的靈根和靈脈抽離出來,融入在林之的身體裡?”
“對,我問過藥修長老了,我和林師兄修為相差不大,而且他為水火靈根,我為五行。我和他並沒有任何相克的屬性,是完全可以相融的。”
說到這裡顧止頓了頓。
他見老者麵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來,索性大著膽子繼續說道。
“可是長老也說了,融靈根靈脈是極為困難的,若有不甚就會遭其反噬,他整個昆山乃至修真界可能隻有師尊你才能做到……”
“那他有告訴過你後果嗎?”
“說了。”
顧止抬眸看向高位之上的老者,眼神澄澈,神情平和,沒有絲毫懼色。
“劍是師兄的命,我這條命也是師兄救的。
我願意以命抵命。”
老者注視著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終於有了為劍修的無畏無懼。
他應該感到高興的,但是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最終他深深歎了口氣,點頭答應了顧止。
然而顧止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去找長老打聽換靈脈的事情時候,林之正巧在裡麵聽到了。
在得知了這件事後,哪怕是被告知了不能再拿劍,也一臉平靜接受的青年少有的動了怒。
“師兄,你不用覺得愧疚,我本來就不是一塊修仙的料,靈根在我這裡隻會暴殄天物,我……”
“閉嘴!”
林之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拿起了杯盞狠狠砸向了顧止。
茶水不算燙,可少年的額角卻被砸得紅了一片。
他沒有避開,讓林之砸了個結實。
“……看來我今日來的不是時候,師兄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顧止抬起手抹了抹臉上的茶水,一邊說著一邊將杯盞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走之前還乖乖帶上了門。
再後來的幾日,顧止每日都會過去林之那裡。
他想著林之已經知道了。
像是破罐子破摔了般每次都會提起,還特意囑咐他為了換靈脈好好修養身體。
當然,林之每一次都會大發雷霆的把他轟出去。
顧止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比起之前了無生趣,死氣沉沉的模樣,這樣惱怒暴躁反而更有生氣。
這樣的情況反複,一直持續到了月底。
老祖告訴他一切準備就緒了,讓他去主峰把林之帶到淩霄峰來。
顧止在來找林之之前打定了主意,要是林之死活也不願意跟自己走,他就乾脆直接把他打暈抗走完事。
不想這一次的青年非但沒有趕他走,反而還為他添了熱茶。
顧止皺了皺眉,拿著杯盞直勾勾盯著看了半晌。
“沒下毒,放心喝吧。”
看出了少年的顧慮,林之這麼說著先一步當著他的麵喝了口茶水。
少年鬆了口氣,捧著茶水喝了一小口,茶水滾燙,燙得他紅了眼。
他忍住沒有痛呼出聲,緩過來後剛準備開口說正事,林之先一步打斷了他。
“還記得下山之前你答應我的事嗎?”
“你說過回來後會認認真真和我比試一次,這個承諾還算數嗎?”
顧止點頭如搗蒜:“當然算數!”
“那就現在吧。”
青年將杯盞輕輕放在了桌子上,手腕一動,那把雪色靈劍回到了他的手中。
上麵的劍氣微弱,就像它的劍主的臉色般蒼白無力。
“可是你的身體……”
“你來找我是去淩霄峰換靈脈靈根的吧,若是今日比試不成,恐怕再難有機會了。”
換了靈根抽了靈脈後
——他就會死。
顧止眼眸閃了閃,薄唇抿著,拿著七煞跟著林之走了出去。
他沒有和往常修行一樣帶他去後山竹林,而是去了庭院附近的一棵海棠花樹下。
林之喜歡海棠花。
這件事還是顧止最近才知道的,他說海棠花豔麗,強烈,看著很有生氣。
而這裡唯一的一棵海棠,就是林之年前種下的。
顧止抬眸看了眼繁盛的枝葉,現在是夏日,海棠花春時開。
他是沒機會看到了。
青年執著一把雪色長劍站在樹下,和天鎖涯比試時候一樣,朝著顧止恭恭敬敬行了劍禮。
日光斑駁,從樹葉之間落下在他的頭上,點點白光,像是雪落滿頭。
顧止斂了神色,慎重回了禮。
不過不是平禮,而是敬禮。
林之看著少年朝著自己彎了腰低下頭。
他神情一動,因為不合禮數想要伸手去製止,可手剛抬起,最後想到了什麼還是落了下來。
劍風凜冽,亂葉飛花。
哪怕是沒了靈力和劍氣,青年揮劍的動作也依舊利落乾脆,劍影綽約,招招往顧止的要害落。
顧止側身避開,手腕一動,下意識想要凝劍氣。
顧忌著林之現在的情況,又收了回來,隻用劍身去擋。
“我不需要你手下留情。”
林之眯了眯眼睛,蓄力狠狠打在了七煞之上,力道大得他手發麻。
“我還沒死!也沒有斷手斷腳!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哪怕凝不出劍氣,使不了靈力也照樣是劍修!”
“顧止,你以前我靈根還在的時候就沒有把我當對手,現在我成了個廢人你是不是就更不拿我當回事了!”
“他們同情我,可憐我,但是你不可以!你是我認定的對手,你的同情你的憐憫比要我死還要難受百倍!”
顧止從沒有見過林之這般瘋狂的樣子,一劍比一劍重。
像是發泄,又像是在哭訴。
他的劍和人都在悲鳴。
那雙目泛紅,如鋒芒的劍氣。
這個時候顧止才意識到這段時間林之並不是真的接受了,他的平靜是裝的,他一直在壓抑著心裡的情緒。
一點一滴,從沒有真正宣泄出來過。
從天之驕子到如今的廢人,這樣雲泥般的落差常人是難以接受的。
更彆提像林之這樣驕傲的人。
顧止想要回應對方。
想要給予他之前一直逃避,從未有過的回應。
他再沒有收斂劍氣。
天青色的劍光肆虐,隻一下便將青年震退了數米。
他喉結滾了滾,麵色無常地咽下了那股腥甜。
然後林之低喝了一聲,再一次引劍攻擊了過來。
同樣的顧止依舊用了更重的劍氣回擊,疾風強烈,席卷著無數的飛花落葉,翩然似一隻隻蝴蝶。
在這一片蝴蝶之中,一隻折翼的飛鳥又一次從裡麵重重破開,傷痕累累地倒下。
如今的林之和凡人並無區彆。
以血肉之軀對抗金丹修者的劍氣,這與飛蛾撲火一般無二。
他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青色衣衫上沁透著血跡斑斑。
“再來。”
話音剛落,林之又引了命劍猛烈攻擊了過來。
若是再承受這樣的劍氣下去,他的身體很有可能會崩潰。
顧止想到這裡,準備不著痕跡收斂力道。
“你把我說的當耳旁風了嗎?!彆侮辱我!”
青年眼眸紅得厲害,雪色長劍之上竟在最後凝聚了一道劍氣。
他足尖一點,禦空蓄力攻擊了下來。
顧止下意識揮劍而去,然而意料之中的劍與劍碰撞的聲音不再。
林之在快要落劍的時候突然收了劍,閉著眼睛任由自己墜下。
“噗嗤”一聲劍入血肉,少年瞳孔一縮,連忙想要引回命劍。
林之雙手死死抓住了七煞,劍刃劃破他的掌心,殷紅的血色也沁滿劍身。
——一用力,將劍刺進了心臟!
“為什麼,明明,明明馬上就可以換靈根了,你馬上就可以重新握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想要抽回七煞,可又怕止不住血。
他看著躺在血泊之中的林之,那一次蘄州青年瀕死的恐懼又一次籠罩在心頭。
“你一開始就是騙我的,你根本,嗚嗚你根本就沒打算和我比試,你隻是想尋死……”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想和你比試……
隻是,你太厲害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他疼得臉色蒼白,聲音也越來越輕,那雙眸子沒有多少焦距,卻一直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你比我更有天賦,更有資質。”
“我是視劍如命,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你能站在最高的位置,我希望你能替看看,看看那無人能及的風景……”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以後一定好好修煉,我再也不會逃避了,我會站在最高的位置,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修!”
顧止眼淚控製不住地落下來,一下一下砸在了青年的臉上。
感受著青年越來越虛弱的氣息,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所以不要死,求你不要死嗚嗚,你不是想和我比試嗎,我以後再也不會拒絕你了,隻要你想我們可以每天比試!你不是想看到我站在最高的位置嗎,我們一起登上去,我們一起看,一起看好不好嗚嗚,好不好?”
林之眼睫一動,一滴眼淚順著眼尾無聲滑落。
“……這些話,你為什麼不早些和我說?”
或許,我還可以再懷著飄渺的希望,苟且偷生得再久一些……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他眼眸閃了閃,從少年的身上移開了視線,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
一隻青鳥飛過,幾片落葉飄零。
他最後的呼吸隱匿在了熹微日光裡,悄無聲息。
幻象之中的顧止抱著青年哭得撕心裂肺,像個孩子一般毫無顧忌。
白穗靜默地注視著畫麵裡無助的少年,眼前水汽氤氳,模糊了視線。
畫麵一轉,時間過了幾日。
顧止將林之葬在了那棵海棠樹下,除了修行,得了空閒都會來這裡坐著。
從天黑坐到天明,再去修行,到了晚上再過來守著。
有時候會說說修行的近況,總結不足的地方,明日更加拚命修行。
有時候聊一些瑣碎事情,比如吃了什麼好吃的,又看到了什麼新奇玩意兒。
再後來,顧止又去了一次蘄州。
他去了之前那個湖泊,將那頭瞎眼的蒼龍斬殺了,帶著它的龍頭回了昆山。
閒來無事就當著林之的塚前把它當球踢,給他解氣。
幻境裡的時間流逝得很快,眨眼之間春去秋來。
在顧止快突破元嬰修為的時候,他從南疆萬毒窟裡曆練回來。
他已經百毒不侵,不單單是千眼蝶的毒,連千年的冰蠶也不能傷他半分。
他這一次走得太久,回來的時候正是一年春,海棠花開的正烈。
顧止用劍砍了它的幾根枝乾,摸索著從南疆傀儡師的術法,做了一個傀儡出來。
那個傀儡和林之一般模樣。
他很喜歡,修行也好,曆練也罷,他都會把他帶在身邊。
一百年過去了,顧止以為自己放下了。
然而即將元嬰雷劫時候,那死在自己劍下的青年成了他午夜反複的夢魘。
夢裡的林之雙目流著血,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質問著他。
為什麼他這個罪人還要活下去,為什麼死的是他?
要不是因為顧止,他根本不會去蘄州,也不會遇到那蒼龍。
更不會因為救他而毀了靈根,更不會生不如死,最後成了他的劍下亡魂。
午夜夢回,林之近乎要成了顧止的心魔。
算著顧止雷劫將至,一直閉關的老祖出關便來尋了顧止。
他的靈力紊亂,劍氣混沌,儼然有入魔的跡象。
怕顧止湮滅在天雷之中。
老祖思索再三,提出了封印記憶的建議。
“你若如此下去,就算雷劫挺過去了。心結不解,你這一輩子也隻會止步於元嬰。”
顧止不怕死,也不怕修行停滯不前。但是他答應了林之,他要一直修行下去。
他要成為天下第一劍修,他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去。
老祖看出了他的動搖,他將那道封印的術法凝在了一壺酒裡給了他。
隻要喝下去,便可封住心魔。
當天顧止又來到了海棠花樹下,這一次不是一個人,那個和林之一般模樣的傀儡也在。
顧止靠在了樹乾上,抬眸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傀儡。
傀儡沒有注入靈力便不能行動。
他靜默站在原地,像個雕塑一般,雙目空洞,沒有絲毫生氣。
白穗看著顧止在樹下枯坐了七日夜,最後眼眸動了動,視線落在了那壺酒上。
從這裡為止,是顧止封印的那段記憶的全部內容。
而此時一直僵硬不能動彈的白穗發現自己能動了。
她記得888之前說過,封印的是記憶,是已經發生過的所以不能改變。
但是現在回憶結束了,又重新回到了幻境。
顧止又一次做出了決定。
白穗的神識來到了顧止的身邊,隻是他看不見自己。
他指尖微動,拿起了那壺酒。
海棠花葉昳麗,映照著他的膚色白皙勝雪。
他將酒斟滿在杯盞裡,好巧不巧,一片花瓣落了下來。
良久,在顧止這才下定了決心準備將其一飲而儘的時候。
顧止身子一僵,愕然看了過去。
一直站在一旁的傀儡突然動了,他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
海棠樹下,那個清俊的青年似乎又重新活了過來。
還沒等顧止反應,七煞破風而動,帶起的劍氣清明,滌蕩了整片山林。
那是林之的劍氣。
也是顧止平時習慣性會使出的劍氣,模仿林之的劍式來緬懷他已經成了呼吸一般自然的事情。
他突然意識他一直尋求的不過是林之的幻影。
為什麼不早一點發現,早一點麵對呢?
這樣一個早就融入他靈魂裡的人,為什麼要選擇忘記呢?
要是他忘了他,這個世界便真的再無他了。
顧止眼眶一熱,眼淚緩緩滑落滴在了杯盞裡。
原來他一直緬懷的林之不在海棠樹下,也不在傀儡中。
他在他的劍裡。
在每一朵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