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後, 正是晟安三十五年[公元708年]。
大明宮,含涼殿。
八月, 太液池上的荷花正值花期, 花開正好。
一身玄色常服的蕭明晟與賀蘭敏之坐在一起,執杯對飲, 欄外便是熙熙攘攘的碧色荷葉與亭亭玉立的嬌豔荷花,夕陽斜照, 正是難得的悠閒時光。
就在這時, 含涼殿外傳來了明朗清脆的呼喊聲, 一聽便知是誰到了。
“阿耶!阿耶舅舅!明空來啦!”
蕭明晟嫌人多礙眼, 為了與賀蘭敏之獨處,殿內伺候的宮人早早的打發到外麵守著。這時候能夠大呼小叫地走進來的人, 完全不必做他想。
大步走進含涼殿中的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年輕女子, 五官明豔,鳳眸動人。一身明黃宮裝,華美又不失颯爽。細細看去, 那宮裝上竟繡著四爪金龍, 纖毫畢現, 栩栩如生。
若是有人對比這身宮裝與皇太子的服飾就能夠發現, 除了款式為女子裙裝以外, 上麵的圖案分明是大唐太子才能夠使用的。
此人不是彆人,正是蕭明晟多年前從陳王李忠那裡過繼來的女兒, 名叫李曌, 小字明空, 初封朝陽公主。十五及笄之後,被蕭明晟立為儲君,是為皇太女。
曆數各朝各代,皇太女的存在可謂是太過出格,比當初先帝遺詔賜了當今聖上一位男後還要出格。不過,朝中百官反對的呼聲出乎意料得低,一方麵是蕭明晟在百姓中的威望極高,他認為朝陽公主德配太女之位,百姓們便認為皇太女巾幗不讓須眉。而且,朝陽公主年紀不大,卻也是真真正正辦過不少實事的,這些百姓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朝堂再不是曾經男人的天下了,從晟安三年開始,長安出現了第一家女學,不少世家貴女、京城才女都參與進女學的開辦後,一切就在變化,隻是不曾被男人們正視而已。
待得晟安十六年,蕭明晟大婚後不久的一次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蕭明晟故意向官拜黃門侍郎的上官庭芝詢問上官婉兒的事情,理由是他得知上官婉兒所做的山水詩後,非常欣賞。
上官庭芝為官多年,還算穩得住,當即代替上官婉兒表達了對蕭明晟的感激與敬仰。
但蕭明晟並沒有就此放過,而是直接下旨,宣上官婉兒覲見。
這一日,無疑被大唐有誌女子所銘記,因為正是這一天,大唐女子的命運開始轉變。
聖人當眾考校上官婉兒,而上官婉兒不負才女之名,文不加點,須臾而成,辭藻華麗,乃有祖父“上官體”之風。
聖上大悅。
就在百官以為蕭明晟對上官婉兒有了興趣,打算納入宮做皇妃的時候,蕭明晟下旨,卻是封上官婉兒為直學士,入弘文館。
六個月後,聖上又下旨,設立修文館,廣招天下詞學之士,不拘男女,寫詩賽詩,提拔獎掖,而主持修文館建立的,正是上官婉兒。
晟安十七年,官拜修文館學士的上官婉兒上書,請開女子科舉。
百官嘩然,不少大臣認為此舉大不韙,絕不可開首例。
蕭明晟也是個狠人,允百官就此當殿辯論,反對者十人,讚同者十人,於含元殿中分說,再有蕭明晟裁決。
這一辯論,從日出東方辯至金烏西墜,以上官婉兒為首的女子漸漸占據了上風,最後蕭明晟下旨,允女子參加科舉。
晟安十七年的時候,蕭明晟治下的科舉製度已與先皇時間大大不同,原本科舉考試常科是明經與進士兩科,考生有生徒和鄉貢兩個來源,現在隻剩下進士一科,取消生徒,不管考生什麼出身,想要參加科舉都必須走州縣解試,取得舉人身份後再參加禮部主持的春闈會試,再然後是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
女子想要參加科舉,一應流程與男子等同,唯有在驗明正身這一環節上會指派一些女官負責。
當年八月,正是秋闈州縣解試之時,亦是女子憑才學獲取春闈資格的考試。隻是,響應者寥寥,最終考上獲得舉人身份的女子隻有十人,而這其中有七人還是長安本地女學中的學生。
雖這七人在數目近萬的舉人中並不算什麼,甚至有不少官員私下裡嘀咕她們這是自取其辱,但第二年春闈,這十名女子中,有三名考上了同進士,兩人得了殿試的資格。雖然殿試後,那兩名女子未能三甲及第,她們的才學卻得到了認可,如其他進士一樣,被蕭明晟一視同仁地賜了官職。
這隻是一個開始。
及至晟安二十八年,走科舉得舉人進士出身的女子越來越多,以至於在蕭明晟要立朝陽公主為儲君的時候,她們是皇太女最為忠誠的擁躉,再有蕭明晟的強硬,李曌就成了史無前例的皇太女。
如今一晃七年過去了,李曌這皇太女做得無比出色,即使再看不慣李曌女子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認,聖人教得好,太女殿下可堪大任……可為什麼她不是男子,怎麼就不是男子!
當初聖人怎麼就收養了一個公主,為什麼這麼多年依舊不肯納妃,為什麼到現在膝下就一個過繼來的公主,為什麼都要過繼了還不過繼一位皇子殿下,為什麼,這都是為什麼!
蕭明晟但笑不語。
“阿耶,阿耶舅舅。”皇太女李曌笑盈盈地湊到蕭明晟和賀蘭敏之的麵前,那“阿耶舅舅”就是李曌發明的叫法。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賀蘭敏之一邊的手臂,將腦袋靠在了賀蘭敏之的肩膀上,還蹭了蹭。
賀蘭敏之被李曌小女兒的情態給逗笑了,抬手揉了揉李曌的頭發,取笑道:“呦,這是怎麼了,這麼高興。”
蕭明晟暗歎一聲今天和敏之的悠閒時光又要被李曌攪和了,萬萬沒有想到,母親被他以皇太子的教育養大竟然會是這般模樣,在外威嚴穩重,在家又膩又黏,也就是親自養了二十年,不然蕭明晟得被這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蛋露出來的表情嚇死。
蕭明晟附和道:“是啊,這一副春心萌動的樣子,彆是見到了如意郎……”
蕭明晟的話頭陡然一停,與李曌十分相似的鳳眸微微眯了起來。他看著罕見露出羞澀模樣的李曌,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不敢置信地道:“還真見到如意郎君了?!”
蕭明晟慣愛用如意郎君來調笑李曌,但那都是開玩笑的,不能當真的。
李曌麵上酡紅,她緊緊抱住賀蘭敏之的手臂,將發燙的臉蛋在賀蘭敏之的袖子上蹭了蹭,不說話卻勝過千言萬語。
賀蘭敏之的目光陡然冷了起來。
他仿佛想起了當初妹妹被某人求娶時那紮心的感覺。
蕭明晟與賀蘭敏之對視一眼,同時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看向難得露出小女兒嬌羞的李曌,異口同聲地道:“是誰?!”
蕭明晟目露凶光,是誰勾搭了他母親的轉世,他這輩子嬌養的閨女!
李曌自顧自給嬌羞了一陣,然後坐直了身體,雖然羞澀卻落落大方地道:“女兒……女兒看上的那人名叫武崇知,乃是大理正武攸暨嫡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