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長孫淩以胡鬨的方式拉開了自己的注意力之後, 盛妍並沒有放棄自己最初的想法。
或許, 她應該再入宮一趟。
她很快就找到了時間, 就在長孫淩某次回宮看太上皇的時候, 她獨自去了太後所在的殿內。
夏雁楓在聽到她來見的時候,神情是有些複雜的。
她萬萬沒想到, 自己沒去找這個女子就算了, 這人竟然還主動送上門來?
這簡直就是在挑戰她的權威。
說到底, 一個能夠讓自己在互相傾軋、鬥爭嚴重的古代皇宮中,安穩地坐上皇後的位置,讓自己的兒子順利成為太子, 再培育出優質的兒女, 最後圓滿地成為太後——夏雁楓的人生可不隻有運氣而已。
她在後宮生存的謀略和智慧, 肯定也是不差的。
如今發覺有人想要挑戰她,她自然是不可能讓人跟她耍威風的, 當即就冷冷一笑, 同身邊的人開口道:“讓她進來。”
“哀家倒是想看看,她要來耍什麼花招。”
不多時。
盛妍進入殿內, 打眼就看到坐在上首的夏雁楓,那人正在漫不經心地品茶。
但比起她預想的情況, 這已經好很多了,盛妍還以為自己來之後, 得在外麵乾站幾個小時, 被狠狠地殺個威風, 才會進來見到正主。
沒成想, 人家比她憋不住氣多了。
看來夏雁楓是真的很疼愛長孫淩。
這樣的和睦關係,在古代的皇宮裡算是稀罕的了。
她也跟著這形勢,調整了一下自己要說的話,先是恭恭敬敬地給太後行了個禮,以民女自稱,規規矩矩,挑不出什麼錯來。
夏雁楓卻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讓她就那麼跪了下去,一聲都不吭,仿佛沒聽到她話裡的內容。
盛妍垂著眼睛,想到那時候長孫淩來宮裡接自己的時候,就曾經在宮中跪過一段時間——
如此想來。
出櫃的危險也總不能讓小朋友一個人給擔了,有難同當才好。
盛妍半點兒不介意,隻是抬眼看著上首的人,忽而開口道:
“民女今日前來,是向太後娘娘請罪的。”
夏雁楓漫不經心地從眼尾看著她,好像是覺得稀奇,又覺得好笑,眼中露出幾分嘲諷的意思來,半晌才輕飄飄地問道:
“哦?你何罪之有?”
盛妍淡定地將自己拐帶公主的事情給說了。
夏雁楓瞥了她一眼,唇邊似笑非笑地彎起幾分弧度來,同她道:“既你知罪,哀家也不是不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隻要你離開她,不論你提什麼要求,哀家定能滿足你,如何?”
她也不是沒有研究過南槿這個人。
夏雁楓知道,這女人一生過得苦,從小就跟著親爹感情好,偏偏本來能護她一世安穩的南禦史又卷入了端王一案。
從此,本該能夠名揚京城的好姑娘,最終以另一種方式揚名天下。
作為先帝的枕邊人,夏雁楓不是不知道當年皇帝在南見遲案子上的想法。
忠良又如何?
在皇家的利益麵前,沒有人是不能犧牲的。
她明白南家的冤枉,甚至也知道端王從來沒有反的心思,但她從來不說。
兩個兒子對這個女人的接近,也一直在她的掌控範圍內。
憐憫和同情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子心動的開始,宮裡不是沒有人用這個手段跟夏雁楓爭過寵。
所以她也明白自己兩個兒子的打算。
與此同時,她也要讓他們遠離這個女人,時刻的提醒他們,這女人和他們之間有什麼樣的身份差。
憐憫可以。
碰到他們的衣角?那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的事情。
所幸她從小就教育的好,兩個兒子縱然有些無奈,總沒犯糊塗。
結果……
百密一疏。
她捧在手心裡的女兒,從來都珍視,當寶貝寵愛的女兒,竟然也沒逃過這南槿的魅力。
有時她都想知道,這南槿是不是會什麼妖法的妖女,否則怎麼淨盯著他們長孫家的人禍害?
自然,夏雁楓絕不肯承認這事情跟報應有關。
孽都是太上皇一人犯下的,當年的事情是南相倒黴,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所以她對著南槿,可憐有之,卻不存在什麼愧疚的心情。
至於可憐和同情,在這宮裡就更不值錢了。
如此,夏雁楓覺得自己還算給這女人臉麵。
誰知,盛妍聽了她的話,卻沒有半點意動,隻平靜地同她道:
“如今我會跪太後娘娘,想必您也清楚,民女是看在皇帝和郡主殿下的麵子上。”
言外之意,在她看來,就以夏雁楓本身的位置,是不配她這一跪的。
夏雁楓登時就氣噎了,她沒想到這女人不是來跟自己伏低做小的,而是來跟自己討價還價的。
哪怕是當正經的婆婆呢,她也沒見過這樣放肆的兒媳婦。
“你——”
“太後不妨聽民女說完。”
“如果太後覺得郡主是那些金銀珠寶能換的,想必您二人無甚母子親情,如果不能——民女自然想的同太後一般。”
她很淡定地道。
夏雁楓瞪著她,抬手指著她,似是下一秒就想喊人將她拖下去亂棍打死。
盛妍卻半點不慌:
“如今新皇上任,太上皇卻依然康健,太後不想知道如何讓新皇權勢穩固,鞏固您的地位嗎?”
“不知您可否有聽過《百官諸事》?”
夏雁楓冷笑一聲,看出了她想同自己討價還價的目的。
但是那又怎麼樣?
這女人是怎麼覺得自己夠和她在同一個層次溝通的?
簡直可笑。
“哀家真不知該誇你聰慧,還是歎你愚蠢,可憐我的兒女們竟然各個對你這樣的胚子動心。”
“我已貴為太後,我兒幾日後便是登基大典,我對這世間已無所求。”
她淡淡地開口道:“來人——”
喊人的時候,夏雁楓的眼底已經是一片冷意。
很明顯,她是打算讓盛妍明白,送上門找死的下場如何。
那些侍衛們上來的動作很快,盛妍說話的速度倒也不慢。
隻見她神色都未變一下,即刻就開口說道:
“是嗎?”
“世間能有一個趙一塵,未必不能有第二個。”
“太後是否忘了,那趙一塵是因誰伏誅的。”
“隻是,我同他終究有些不同,他身份特殊,他一死,眾人便群龍無首,隻聽朝廷吩咐——我倒是不同,本為罪臣之女。”
“況且我對這江山並無所圖,若隻是為了兩敗俱傷,我倒是樂意試試——”
“太後不妨同我打個賭?”
她被那些侍衛拉著飛快地往殿外拖去,盛妍卻一點兒都沒變臉色,依然淡定地像是和朋友手挽手郊遊,而不是出去挨打。
夏雁楓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就在那棍子即將落在盛妍身上的時候,她總算一抬手:
“慢著。”
侍衛們都是主子喊停就能夠立刻住手的人物,這會兒自然是跟著止住了自己的動作,恭順地退到了旁邊。
夏雁楓驚疑不定地看著盛妍。
當她喊出那句“慢著”的時候,其實就是盛妍來這次實現了目的的時候。
盛妍臉上不見喜不見悲,依舊平靜地抬眸看著她。
夏雁楓眼中帶了幾分憤恨,似乎將她視為自己的眼中釘,恨不能除她而後快。
盛妍卻麵不改色地任她打量,隻道:“看來太後是相信了民女的本事?”
“一介妖女,當年我怎會讓太上皇容你在這世間。”
夏雁楓很後悔。
她後悔在南見遲下獄的時候,自己對兩個兒子的回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這會兒的南槿根本沒有跟她叫板的資本。
這樣的人,她當年竟然沒有除掉,讓這女人長成了如今一介凡軀,無官無職,竟然跟她當朝太後叫板的模樣。
盛妍十分平靜。
她從來不覺得太後應當對南見遲的事情負責,但她也不覺得太後是什麼好人。
夏雁楓……
上一世的南槿之所以孤立無援,對太子和二皇子接連失去信心,最終投向趙一塵的懷抱,不是沒有太後的功勞。
早期的時候,這女人甚至還派自己的心腹,截斷了好幾次兩位皇子給她送的東西,讓她過的艱難,似是舉步維艱。
換句話說,這皇宮裡很多人很無辜。
比如太子,比如二皇子。
當年的他們隻是皇帝身邊的兩個兒子,隻是親眼見到了端王的事情,難免對故人存了一分愧疚。
之後,他們倆因為有南見遲的托付,一直都在儘可能地照顧南槿。
不論站在什麼角度而言,他們兩都是當之無愧的好男兒,重信守諾,對天下蒼生和百姓心懷憐憫,對忠臣慘死抱有悲憫。
他們倆無論誰是天下之主,都是無可厚非的。
盛妍不知道要怎麼樣的教育,才能在這個落後的、糟糕地地方,教出這樣優秀的德行兼備的兩個兒子。
但她隻知道。
上一代的皇帝和皇後,如今的太上皇同太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將自己摘乾淨的。
就像是那句話所說——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為了自己的目的,她暗地裡做過什麼事情,盛妍自然也清楚,若論對夏雁楓的尊重,她隻可能是看在二位皇子和長孫淩的麵子上。
若隻是為了她自己,怎麼可能會對這麼個糟糕的女人下跪呢?
即便是皇權之巔,也不值當。
“是嗎?看來太後同民女有一樣的遺憾,這麼多年來,我也無數次地思考,為何當初沒有同爹爹一塊兒離開。”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惡人總要有惡人磨,像趙一塵那樣的敗類,不就是留著讓我收拾的嗎?”
她對上了夏雁楓的視線,微微笑了笑。
夏雁楓明白了她話裡的指代意思,臉色當場就變了又變,難看至極。
她真想讓這個女人今日走不出自己的宮門。
但她又是如此清晰地知道——
這人之前將趙一塵的陰謀暴露,同時能在那煙花之地,在遭受京城朝堂威脅的情況下,讓自己活得如魚得水,她不可能沒有半點依仗。
單論那《百官諸事》,夏雁楓之前一直以為是傳聞,如今看此女的行事手段,隻怕那傳言多半是真的。
若是這東西落在了對她母子不利的黨爭人士手中,那澤哥兒在朝堂上受到的阻力必然不小,指不定手腳都沒施展開,就要被朝臣質疑。
她可是清楚的。
老皇帝雖然如今退了位,但多半是因為生死關頭,他迫切地惦記著江山要有繼承人,這才讓了位。
如今老皇帝在太醫的調理下,奇跡般地越來越好,他已經是嘗過權力的男人,怎麼可能抵住誘惑?
表麵上說是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實際上朝中應當還有不少的朝臣是直接聽命於他的。
太上皇乾-政,按照夏雁楓對自己那枕邊人的了解,她覺得不是乾不出來。
而除了她的兩個優秀的兒子,其他一些晉升為太妃的,手底下也不是沒有能乾的兒子。
短短的時間內,夏雁楓的腦海裡閃過了諸多事情的痕跡,隻是她麵上半點兒都不顯露出來。
夏雁楓重新端起杯子,裝作自己在慢條斯理喝茶的樣子,卻不住地拿眼尾飛盛妍,裡頭裝著的都是嘲諷:
“卻道我兒是個苦命的。”
“難為他為了自己的妹妹,為了自己當年的承諾,又是委身於尚書之女,又是同哀家談條件的——”
“他應該是想不到,自己瞧上的竟是這等恩將仇報,不將他的生母放在眼裡的蛇蠍女人吧?”
她說著話,視線卻看向了殿外。
盛妍跟著那目光回看,卻瞧見了長身玉立,站在殿門邊,不知什麼時候來,也不知在那兒聽了多久的長孫澤。
他沒什麼表情地站在那裡,比起往日身為太子時的溫和模樣,現在即將成為皇帝的他,看上去就要冷淡的多。
似乎避人於千裡之外了。
盛妍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但她想了想,自己倒也沒有什麼要辯駁的,隻是溫聲回了太後一句:
“但求自保罷了,太後過譽。”
夏雁楓:“……”
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之前她是在誇南槿嗎?
是嗎!
她用眼角看著自己的兒子,似是在說:怎麼樣?你知道自己看中的是什麼貨色了吧?
現在還後悔你娘給你指派的親事嗎?
要是娶了這麼個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韙放在後宮,日後可有得你受的。
長孫澤並未接收到自己母親視線裡的信息,他隻是發覺自己的胸膛裡冒出了一縷縷酸水。
原來……
南槿為了淩兒,竟然願意做到這個地步嗎?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錯過她的呢?
長孫澤想了很久,目光裡出現了幾分悵然。
如果當初,他要是能夠將自己的情意好好表達出來,是不是今天這人也會為了他對抗母後呢?
雖然長孫澤也是個孝子,但他卻並不迂腐,分得清什麼情況自己的母後在仗勢欺人,也分得清誰在不知好歹地冒犯。
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淡定地掀袍給太後行禮:
“兒臣給母後請安。”
“皇上萬歲——”
周遭的侍女,加上盛妍,都跟他行禮。
太後見自己的兒子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半晌有些鬱悶地揮了揮手道:“起來吧,不必多禮。”
而後,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兒子,很快就給他甩了個難題:
“皇帝啊,若是有人為難哀家,你看該如何處置呢?”
她是鐵了心地攪和一對是一對。
似乎恨不能將自己的二兒子也從府上揪出來,再拉上長孫淩,在他們麵前剖開盛妍的心,讓他們仔細看看自己愛上的是多麼黑心的女人,竟然連他們的母親都能冒犯。
長孫澤看都沒看盛妍一眼,出口的卻是一句不平不淡的話:
“南姑娘一介凡婦,之前身世沉淪,對宮中的規矩大約不了解,還望母後寬恕。”
夏雁楓:“……”
“哀家真就不明白了,這女人是給你們灌了迷-魂藥了嗎?一個兩個的,都鐵了心要為她同我作對?”
“往日裡我都是為了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兄妹幾個,你們倒好,見著個鶯鶯燕燕的,回頭就敢來頂撞我了!”
她氣極,連自稱都顧不上了,開口就是一通脾氣。
“母後息怒,兒臣並無此意。”
皇帝似乎習慣了自己母親的指責,輕車熟路地道歉,那姿態真是要多放得下就多放得下。
盛妍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報仇、拯救女配是自己的事。
但和其他人的緣分未儘,那就是原主南槿的事情了。
她是來消除仇恨的,再多的,等南槿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之後,自然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罷了,你們大了,哀家也管不得你們——”
“出去,帶著那個女人出去,讓你妹妹這一年不必來請安,哀家看的糟心。”
長孫澤也不多做解釋,沉穩地應了一聲:“兒臣遵旨,母後萬福金安。”
夏雁楓:“!”
她氣死了!
兒女都是父母債,這句話果然一句沒錯。
太上皇造的孽,到頭來為什麼是她受?!
……
另一頭。
盛妍同皇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路無言地走出了太後的宮殿之後,她對長孫澤行了一禮:
“皇上,民女不便叨擾,這就先退下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長孫澤坐上了這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但盛妍卻覺得他還不如自己當初在唐相國府上見到的時候那般光風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