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沒有自怨自艾,隻是平靜地想著,要不要再去哪裡找點機會,演個隨便什麼配角都行。
那個時候外婆情況其實已經不太好了,每天清醒的時間並不多,有時候很精神,拉著護工喋喋不休地聊天,有時候又很暴躁,口齒含糊,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道。
外婆總戴著帽子,因為頭發掉了很多稀稀疏疏的。他其實知道對方的身體一如風燭殘年的老樹,無法逃脫自然的規律走向衰亡。
可人總是貪心的,想要她多陪自己一會兒。
《溫柔月光》還是火了,都不需要買熱搜,微博廣場上都是關於它的討論,有人分析劇情彩蛋,有人說這部劇的敗筆就是配角演技難以入戲,說孟金宇演的景川就是個精致的花瓶,連個工具人都演不好。
但不管是褒是貶,總歸熱度一直持續著。
隻是這一切都跟他沒什麼關係。
“臨啊,醒醒。”恍惚間方臨感覺有人搖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陶樂把車開到森海醫院門口才把他叫醒,“到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
“那就麻煩你了。”方臨說。
“沒事,下次我還要去你家蹭飯的嘛,而且你家離我那裡也近,順路的事,不麻煩。”
方臨剛要下車,還沒打開車門,就被陶樂拽了一下:“等等!”
陶樂緊張地拿出一副大墨鏡來:“戴上吧,雖然知道這個地點沒什麼,但要真被人認出來了,可能也對外婆不太好。”
於是方臨接過來乖乖架在鼻梁上:“……我竟然有點不習慣。”
“行了行了快走吧,”陶樂見他下了車,揮手告彆道,“反正以後總得習慣的。”
等陶樂已經把車開走,方臨走進醫院,還是沒能完全從剛才夢境裡抽離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分辨了一下此刻和那個回憶一般的區彆。
他甚至不能說夢境是假象——因為那些日子他的確經曆過,有時候還能回想起一些細節來。
長久的不被重視,越來越冷的秋夜,唯一親人的離開,以及最後終止一切的一次意外。
不過剛才的夢裡沒有段長珂。
其實他不願意承認,即使沒有段長珂,方臨也不會窮到需要帶著外婆轉院的地步。
也不想承認,一開始他自暴自棄地想要不那麼累了,也並非一時的頭腦發熱。
但正是因為有了他,自己現在重來的這一遭,才是嶄新的、甚至是曾經不可奢望的。
方臨走到屬於外婆的那棟小閣樓前,敲了敲門。
裡麵傳來一聲很愉悅的“來啦”,很快就聽見腳步聲朝自己走近,片刻後,老人帶著笑意的臉出現在自己麵前。
門被打開,溶溶的暖意從屋裡漫延出來,把方臨牢牢包裹住。
護工在一旁小聲說:“老太太現在意識還不錯,挺清醒,暫時沒處在以前的時間。”
方臨點頭,朝著老人彎下腰來。
對方坐在輪椅上,即使有些吃力,但還是伸手把方臨鼻梁上的眼鏡摘下來。
大概是屋裡太暖,短暫的幾秒內,鏡片上卻已經沾了些潮濕的霧氣。
方臨看見老人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裡倒映出自己的模樣,毫無生氣的鬆弛皮膚又因為笑容添上幾抹皺褶——
但她還是很溫柔地撫摸他的臉,咯咯地笑,很自豪地說:“大明星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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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探望老人的神誌清醒了很久。
甚至好幾次方臨的提問都能很快地反應過來,然後回答。
他給外婆做了飯,對方依然說著要洗碗,方臨又扯開話題隨便聊了兩句,才把老人哄走。
黃昏時分他推著老人散了會兒步,等護工洗完碗又把她推回來,陪她在沙發上看電視。
護工還是之前那個,上一次她還以為老人總說自己孫子是大明星這件事是她想象的,現在看著方臨,有點驚喜又有點不可置信:“您,您還真是拍戲的啊……我那天回家在電視上看見了。”
她聲音激動:“這幾天我都把你演的那幾集電視劇給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能把你認出來,指著電視機說這是我的孫子,即使劇情看不太明白,但每次都要我翻來覆去給她播放。”
老太太今天心情尤其好,反應也不那麼遲鈍了,聽見護工這麼說更開心地把眼睛笑成一條縫:“可不是嗎,現在臨臨出門都要戴墨鏡了,特彆厲害。”
方臨今天被孟金宇說以後一定會更紅,被陶樂說終於看到了這一天之類的話都沒太多觸動,反而聽見自己親人誇自己還紅了會兒臉:“是,是啊外婆。”
老人抓了一會兒他的手:“那我是不是耽誤你太多時間了?”
然後又轉頭跟護工說:“臨臨現在好忙的。”
方臨連忙搖頭:“沒有,這不是一有空立刻就過來了嗎。”
“哪裡沒有。”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說,“我知道的,你們這種要上電視的都要每天到處飛,你今天肯定也是擠出時間來看我的。”
“外婆,我沒有……”方臨還想說什麼,又被對方打斷。
“沒事呀,以後我多在電視上看著臨臨就好了,”老人很認真地拍他的手心,“我知道的,不用一直為我忙前忙後。”
她的語氣裡有一如既往的慈祥輕柔。
方臨卻怔住了。
夕陽還沒完全落下來,老人坐在輪椅上,身體向前傾,背上承載了一整個秋天的古樸和金黃色的溫柔。
“我知道臨臨一直都想陪著我的,”她說,“我也想。但我總是要先走的呀。”
這幾句話都很簡單,但已經是她難得地說出如此條理清晰地話了。
恍然間,方臨有種自己被完全看穿了的錯覺。
她也許未必不知道自己的情況,也許未必不知道他曾經咬著牙也要花大筆大筆錢給她最好的治療條件,也許未必不知道自己有時候會活在以前,也許未必不知道他的故作堅強,也許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期限。
方臨想哭又不敢哭,入行這麼些年自以為有點心得的演技此刻像小醜的拙劣伎倆,在老人麵前破綻百出,卻還要假裝天衣無縫地繼續掩飾。
“噢。”最後等天色暗下來,秋意在老人背上逐漸收攏,他才喉頭發乾,像讀書時候每次做錯事心不在焉認錯一樣地說,“我知道啦。”
“哎?”過了一會兒,老人好像才從淺眠裡醒來一樣,抓著方臨的手說,“臨臨回來啦?”
方臨愣住。
“快去洗手吃飯,作業做完了給你錢去買隔壁的糖葫蘆吃。”老人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的某一天,抬手摸了摸方臨的頭發,“怎麼一天不見,就又長這麼高了。”
可是“這一天”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忽然又朝著護工招手:“小黃,小黃過來一下!”
她似乎又看不到麵前的方臨了,急匆匆地對護工說:“天都黑了,快給我開一下電視。換台,換台。”
“——臨臨的電視又要開始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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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周末沒有通告,方臨這次陪到很晚才離開。
儘管老人後來又如往常一樣,識人不清,甚至有時候記憶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說著一些方臨都不記得名字。但身體狀況卻還不錯,後麵還多吃了兩塊糕點。
回去的時候天又下起小雨來,方臨叫了車,站在醫院門口的值班亭避雨。
初秋的天總是雨要多些,森海的綠化本來也做得很好,雖然跟彆墅區那邊不太一樣,但仍是鬱鬱蔥蔥的。
天上沒有星星,或者說,星星在雲層裡被掰碎了化成細雨,落在尖尖的樹頂上。
說不上什麼想法,車還沒到,方臨卻走進了雨中。
這一場雨並不大,即使雨絲帶了細微的聲響,卻在落到方臨身上時變輕了,隻停留在他的發梢,或者凝成很小的水珠沾在衣服上。
整個地麵都被雨淋濕了,可他沒有帶傘。
他好像重新沉浸在來時那個夢裡——
而打破安靜的是口袋裡手機的振動。
方臨指尖帶著涼意,猶豫了一下,按下接聽。
“喂,段總。”
樹木愛雨嗎。
樹木會愛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