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宋朝後日談】(1 / 2)

風塵仆仆的官員,在高闊的城門外終於勒住了駿馬的韁繩,停下了自己披星戴月的腳步,仰頭看向城頭,露出了一雙明亮但疲憊的眼。

——邠州。

這是韓絳巡視陝西地方的第不知道多少個城,而幾個月來接近連軸轉的行程,已然足夠讓他精神幾近恍惚,不得不每每在新到達一處的時候,在腦海中反複提醒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韓絳是在替弟弟還債。

元佑棄邊整件事帶給趙頊的觸動和震撼實在太過巨大了,這個才剛剛登基,沒有被變法過程中注定要麵對的一係列風波磋磨到平靜無波,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愛憎黑白分明的皇帝,心裡還燃著一捧激烈的火。

舊黨所牽扯的人員數目,眼下確實不是一個可以讓皇帝本人輕舉妄動,悉數拔取的數字。所以在未來的一切尚未發生之際,今上也隻能“寬容”地選擇“諒解”。

但他不是沒有脾氣:舊黨最重要的幾個領袖,自然是他拿來開刀的重要選項。

司馬光“自請”辭官,被他勒命從此再不能邁入政壇。人生最大的價值,可能就是在趙頊的要求和指導下,編完那本他政治生涯的跳板。甚至還要聽著不明真相的人士,傳播著他曾經被公堂杖刑,疑似犯下了貪汙受賄這樣罪行的謠言。

謠言如果重複上太多次,它將會成為大眾記憶中的一種真實。

沒有多少人能比研究經史,甚至自己還在搜尋史料,編撰著一本史書的司馬光更清楚這個道理。

趙頊這手就是衝著搞他心態,奔著惡心他去的。

於是在一個算不上有多特殊的日子,司馬光終於收拾好了自己的全副家當,租了一輛牛車,預備告彆京城,回到他所熟悉的家鄉。

——離遠一點好啊,離開政治的中心,防止他有可能再度被卷入其中。

他到底沒有真正乾出來貪汙這樣的事情,於是當他離開和旁人再沒有過多的利益乾係後,那樣子虛烏有的罪名遲早會慢慢為人忘卻,不會因為政治立場的不同,被政敵一遍遍地提起以抹黑,進而加重這個謠言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

這應該也算是趙頊的一種後手,害怕他重演曆史的一種不算多高明的手腕。

在離開京城的那天,司馬光的腦海中卻罕見沒有想起多少繁複的思緒,隻漫無邊際地聯想著一些不算深沉嚴肅的事情。

嗯……這應該也算官家對他詭異的信任?這樣的手腕難道不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嗎?

他想到這裡甚至還有點詭異地想笑,到了最後,笑意卻摻雜上苦澀:

算了吧,未來甚至能乾出棄邊那樣事情的自己。怎麼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君子了。

王安石到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個苦笑著坐在牛車前,帶著不被政治束縛的輕鬆,也帶著對叵測前途的迷茫,兩眼望著天的司馬光。

他停住腳,站定在原地,沒發出什麼樣的動靜去打擾對方的出神。可是仿佛一種

微妙的感應,司馬光還是在他到來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他的存在。

於是司馬牛和拗相公對上了視線。

“……我沒想到你還會來。”

神情複雜的司馬光,不乏錯愕地緩緩開口。

早在天幕出現那日的朝堂之上,他就見到了王安石朝他投來的目光——一種震撼的,不解的,憤怒的,乃至於失望的眼神。

那是一個本以為惺惺相惜,君子神交情深,可以走在和而不同道路之上彼此尊重,卻發現對方最終背離了的眼神。

而司馬光對此甚至隻能啞口無言,接受下這個未來已然發生,過於殘酷的事實。

他以為他和王安石再不能好好互稱上一句表字了。

但對方今天還是來了。

新興走馬上任的宰輔,官家的心頭肉,仕途炙手可熱,本該春風得意的王相公,卻沒什麼意氣風發的興奮。

他同樣目光複雜地看著司馬光,半晌才低聲回答。

“我想,我該來一趟的。”

不管司馬光未來會犯下怎樣荒謬的錯誤,不管他所代表的舊黨在未來會帶著大宋走上一條何等暮氣沉沉的思路。

麵對著眼下這個沒做錯任何事,心裡懷揣著改變大宋,帶他步向更好未來,私人品德無虧,但卻因為皇帝的要求而背負上名節汙點,以至於不得不出走京城的司馬光……

作為朋友,王安石應該來的。

說到底,新黨自身也沒有多乾淨。

聽懂了對方的言下之意,司馬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可以不再苦澀的笑。

“官家沒錯。”哪怕自己是那個被皇帝算計的受害者,此時尚且年青,還沒被漫長的冷落生涯扭曲心性,也被迫正視了自己錯誤的司馬光,談起自身遭遇的時候竟然稱得上寬容。

“就算我們此時還沒乾出那樣的事情。若是沒有任何懲罰,恐怕真正有不少人的骨頭會徹底軟下去吧。”

“但是,介甫啊。”司馬光頓了頓,已經將皇帝得罪夠狠的人,這時說起話來於是也就沒有了任何顧忌:“官家急功近利,為了變法的順利,我看他會重視才華而輕視德行。”

“你是德才兼備的人才,可是新黨旁人呢?那三奸固然是舊黨人士所封,但是他們自身難道沒有什麼問題嗎?”

“章惇性烈偏激手腕殘酷,韓縝出入將相寂無功績,蔡確更是品行有缺利益驅動。”

“當初在殿上,我看你因為蔡確受賄而麵露不滿,但官家卻隻在乎蔡確保住了王韶,使得後者為他得到了新的勝利。這不管對於你,還是對於新法,乃至於對於整個國家,都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我害怕他會為了新法的順利實施,而忽視官吏的德行啊!”

“可一旦執行的官吏失去了道德的約束,再好的法律和措施,遲早會在他們手上扭曲。官吏的欺上瞞下,你難道是第一次見識嗎?他們對新法的摧毀,你難道是真的不能想到嗎?”

“如果事情發

展到了那個地步,你所期盼的新法能讓大宋變得更好的未來,我怕是不能看見了,而我也害怕看見你那時痛苦的臉啊!”

王安石沉默了。

這番話全然是司馬光的赤誠之言,是這個在道德方麵堪稱古板,保守,苛刻,精神潔癖的未來舊黨黨魁,在原先世界線上始終不曾和王安石說清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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