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番外1 商周(1 / 2)

……誰是祭品?

如果沒有後世人語焉不詳地關於伯邑考故事的回憶,沒有人願意第一時間想到這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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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文王的長子,哪怕在曆史上並沒有留下太多關於自己的回憶。他的身份卻已然足夠重要,足夠聽者在認知到他可能命運的刹那齊齊皺起了眉。

不論如何,在冊封一位父親為方伯的盛大儀式上,獻祭掉他視為繼承人的長子,都是一件值得人困惑不解,膽戰心驚的事情。

許仲琳這回是真的全然沒有先前反駁回擊的神氣了。家看了看天幕,再想想自己之前被“暴露”出來將要描寫的劇情,閉上眼淺歎了一口氣。

還不如曆史上的真實也如他預設的劇情那般發展呢。

他帶著點說不出來的複雜滋味暗自嘟囔了幾句,煩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

被暴君擺在明麵上的迫害,此刻竟然顯得比因為自己的“喜事”而要付出犧牲,來得輕鬆太多了。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孔穎達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原句的出處:《易經》的艮卦。

這位曾經的秦王府十八學士,奉命編纂《五經正義》,成功整合了前麵混亂的南北朝以及隋朝過於倉促的大一統後依舊未曾達成統一的紛雜經義解說,唐初最著名的經學家,沉默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對於艮卦的注解,是將其視為八卦中“山”的代表,其意為停止。

而顯然,後世人並不怎麼讚同。

【艮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字形,是上麵一隻向左瞥視的眼睛,下麵一個麵向右邊站立的人形。段玉裁稱呼其為“若怒目而視”,而高亨也同意這樣的說法,認為它本意實則該是“顧”,是回望的意象。

那麼,在《易經》這種成熟年代和甲骨文沒多大差距的書中,它選用的意思,大概還是,“痛苦而憤怒地回首凝視”吧。】

天幕一如既往隨著後世人的講述,展現出了那艮的甲金字樣。讓首個注解為停止的孔穎達也跟著擰眉思索。

他是經學家,但是對於訓詁學也稱得上有所造詣。從後世人的眼光來看,他是第一個確定了訓詁這一術語,並且進行了對其研究對象的劃分,使得傳統訓詁學概念真正形成的人物。

所以當最原始的研究資料放在他的麵前,他到底沒有第一時間對自己的成果被推翻的情緒,隻沉靜並專注地陷入了對其的研究當中。

“好像……確實比停止更準確一點?並且這一段的卦爻辭確實也和停止沒有什麼太大的關聯……”

【所以,基於這樣的認識,《翦商》中對於這一卦的解讀,很有文學性的風格。

走在庭院中,卻再也看不見那個人。

看著伯邑考的背部被剖開,因為當時的“菹醢”要先肢解,再選用一些肉質較好的部分剁成肉醬——那除了獻祭所需,到底還是要給人食用的。

回想起的,是看著

那個人的腳被砍掉,是看著腸子被抽出的時刻,人牲的腿隨之抽搐,直到最後腿不再動,心臟也停止跳動。

得先從背部剖開,取出肌肉組織後放在一邊,再掏出心臟,用火燒烤作為燎祭。

當屠剝到麵頰的時候,想到了什麼說錯的話呢,所以心裡才覺得後悔啊。

最後把頭也砍掉。】

劉啟順著天幕的話語,終於停下了手中安撫孩子的動作,抬起了眼。

大漢的皇太子如今尚且還沒有登上皇位,但是足夠耐心的棋手從不會太早暴露自己的內心,尤其當劉啟確確實實不太擔憂自己的地位:早在多年前天幕第一次到來的時候,他就認清了這一事實,他本人外加劉徹劉病已幾代的資質,足夠他爹被滿足,認為不需要再另加競爭對手了。

與其和他爹開展沒必要的鬥智鬥勇活動,還不如安安分分待在宮裡看看他新出生的小兒子:徹兒這次的到來依舊有些晚,從齒序上不占優勢。但王娡這回是他的正妻,嫡子的名頭,到底還是能夠壓住大臣們的異議的。

隻是他這個當爹的寵愛自然不可或缺,這樣才能讓劉徹和前麵幾個哥哥相較起來年齡上的劣勢微乎其微。

劉家人的個性裡,是頗有些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的。於是當劉啟真情實感,下定了決心要給劉徹鋪路的時候,自然也不比未來的孝景皇帝臨死前的安排來得差勁。

更何況他是真喜歡徹兒這孩子,不管他未來的赫赫功績,光是眼下的相處就越看越喜歡的那種類型。

所以當天幕再次出現的時候,身邊坐著愛妻,環繞著幾個漂漂亮亮的女兒,手裡還逗著一個剛剛睡醒的兒子的人生贏家,在知道講的是過往而非未來後,甚至隻平靜地瞥了幾眼,提起的熱情程度還沒繼續和老婆女兒聊天逗兒子來得高。

——當然,在真實商代的殘酷暴露出來後,劉啟真的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把最起碼女兒兒子給帶到偏殿去。

王娡的性格他心裡門清,事實也確實證明他精明能乾的太子妃哪怕因為出乎意料的殘忍而皺起了眉,麵上出現更多的也是介乎於不忍和厭惡之間的神情,什麼害怕恐懼根本沒什麼可能性。

大女兒性格年紀最長,性格也比較外向,此刻看著父母,表現也還能端得住,隻是下意識牽住了母親的衣角。

而兩個小女兒——劉啟不想這樣形容,但事實是他腦子裡第一個蹦出來的詞叫做災難——大人麵對這樣的場麵尚且倒吸冷氣,還沒見過多少世麵的小孩能表現得多出色呢。

於是一個抱著王娡,一個擠進劉啟懷裡,夫妻兩個瞬間陷入焦頭爛額地哄孩子事業。甚至本來好好的劉徹——天,他剛出生多久,能聽懂人說話沒有——受到姐姐們的情緒渲染,也跟著有點要抽泣的衝動。

好吧好吧,哪怕你未來是千古一帝,當你是個嬰幼兒的時候,情緒依舊不是能受控的。哪怕你未來是享譽千古的明君賢君,你兒女被嚇到掉小珍珠的時候,再慌亂也是要自己哄的。

劉啟就這樣

苦哈哈地開始哄孩子,但哪怕他說了不少遍“要不要把你們帶到偏殿去,我們不看這天幕了”這樣言論,三小隻都堅定表示不需要——劉徹倒好處理,他姐姐們情緒穩定下來後,他也就跟著不鬨了。

……這都叫什麼事啊,孩子咋在這時候表現出來得性格隨親爹親媽呢。

劉啟稱得上一半頭疼,一半或多或少有些驕傲自豪地這麼想著。值得慶幸的是孩子們並不難哄,一個個縮在父母懷裡時不時從指縫間看一眼天幕,隻需要兩人間或著給予一些安撫。

所以當天幕發展到這一步時,劉啟才抽得出一些心神去看。

說實話,哪怕是以伯邑考本人遭遇之淒慘,文王目睹全過程之不幸,也很難真正意義上全然打動孝景皇帝那顆仿佛天生就對殘酷有些過敏的心。

直到那句“想到了什麼說錯的話呢”,他才第一次認真感知到了那種被觸動了的情緒。

——人的情緒,說到底不過是這種極易被具象化物體所撥動的東西。過於超脫認知範圍的痛苦,隻會如空中樓閣般虛浮,直到那真切的,近距離的失去,才足夠擊潰一個人所有的防線。

目睹著伯邑考被獻祭的周昌,恐怕直到最後,直到腦海中都開始倒流回憶的時候。才真正作為一個父親,被切實擊倒,再清楚不過地認知到,他永遠失去了一個可能從小期望著長大,足夠成為他的驕傲和依靠的孩子。

……劉啟默然將手臂收緊,迎著身邊王娡的目光,眼神飄移地將她和孩子們都摟進自己的臂膀。

【伯邑考的死,對於整個西周高層來說,可能都是一次巨大且無比沉重的打擊。

不說上麵提及的艮卦,包括傳世文獻中大多公認和長子有關的震卦中,周昌的痛苦和掙紮都在《易經》卦爻辭的表述中淋漓儘致。

這個不幸的占卜家,可憐的父親,在經曆了這樣的噩夢之後,隻能逼迫自己將長子的逝世確實看做一種對上帝的獻祭。於是他將關於長子的記錄重又占卜,將吉凶禍福悉數載入,寄希望於將其納入《易經》天人觀的整體邏輯之中。

他尚且沒辦法全然否定商人宗教的全部理論,於是他隻能逼迫自己相信,也許經由長子的犧牲,諸神會因此開始更加青睞周族,也許他們不會再庇佑紂王。

也許正如對於這個結果深表滿意的紂王所說所想的那樣:周族為商朝的先祖諸神貢獻了足夠分量的祭品,還一起吃下了祭肉,他們一定會得到來自神靈的賜福。

周邦正在從蒙昧走向開化,從落後走向文明。他們在商人統治的天地秩序中終於找到了屬於他們的位置,這一點是值得所有人高興並且引以為傲的。

——至少周昌必須這樣逼迫自己相信。】

自欺欺人。

這是天幕一番近乎強詞奪理的語句之後,大多聽眾腦海中最先冒出來的詞彙。

可是那並不是後世人自己真心的觀點,所有人都能透過那神神叨叨,完全背離文明社會常識和直覺的宗教理論,看出它這般說辭的真實用意

它試圖闡釋文王當時的心境,講述周昌當時的思考。

但這樣的思考難免過於沉重,仿佛連空氣都帶著凝滯的壓迫感,讓人幾欲喘不上氣來。

這確實是在自欺欺人。一個對於自己長子命運無能為力的父親,企圖將兒子的慘劇粉刷上一層璀璨光輝,用以慰藉生者內心悲愴的自欺。

而這樣的沉重,在意識到這樣荒謬謊言的背後,支撐其運行的是一整套完整的宗教邏輯後,更多了幾分無力的茫然。

整個故事中,最駭人聽聞的關節,其實不過在於所有人都能夠清晰認識到。周昌如果這樣思考,是全然正確的。因為紂王——帝辛必然是這樣思考的。

他們麵對的不僅僅是一出因緣巧合的悲劇,是一個時代陰暗麵的血腥與殘忍。

而天幕還在繼續娓娓道來。

【而文王新任的繼承人,他的次子,未來的武王周發,在他繼位後的短短數年,他便攻滅了殷都,那場決定了王朝更替命運的以少勝多的牧野之戰隨之名揚千古。

但實際上,他始終對於翦商事業保持著一種高度緊張的態度。

在他成年後,也許是年少之時曾經跟隨父親經曆了殷都的殘酷之旅,亦或是目睹並參與了長兄死亡的儀式,周發一直罹患有嚴重的焦慮和精神障礙。在他不算漫長的後半生中,他一直難以擺脫失眠和噩夢的糾纏。

比起他對於占卜有著執著狂熱的父親,周發在精神上對於周昌宣稱的“受命”,以及其能和上帝進行溝通的能力依舊沒有十足的信心。

他也許難免會在周昌一次次自欺欺人的時候於內心詢問自己:

如果事實真如父親所說,他們周族已然從商人手中奪得了神靈的鐘愛,那麼長兄當年為何會慘死殷都?難道一切命運的殘酷,到底不過是所謂上帝的考驗?

上古社會是神明尚未遠離的社會,是神秘依舊籠罩在政權統治之上的社會。是比我們詬病過的兩漢時期對於讖緯的癡迷還要狂熱的政教合一的模式。

在現代人眼中,周發的困惑和畏懼,也許足夠令人不解:受命於上帝不過是文王用以整合族群,統一力量的借口和手段,作為周族新任的領袖,武王為何要對這樣本該所有人心知肚明虛無縹緲的東西真情實感地渴求存在。

但在商周交替年代,在宗教的思想鍵紋還沒能為人破除的時代,周發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實”。】

劉秀的麵色有些古怪。

向來表現得脾氣溫和,風度翩翩的光武皇帝,此刻有些困擾地摁住了自己的額角,麵上流露出一些淺淺的尷尬:

曾經迷信讖緯的他和現在的他不是同一個人,所以後世人你不要依舊對於兩漢讖緯盛行的魔幻場麵耿耿於懷了啊!

但即使他此刻表現地再平易近人,卻沒有多少人在回想起不久之前,麵前這位曾經對著世家大族多少還帶著點欲說還休的委婉的皇帝陛下,是如何一夕之間微笑舉起屠刀的故事。足夠所有人——沒辦

法自問對陛下忠心耿耿彆無二心的人——在看見這往日溫文笑容的時候,反倒背後發寒。

沒辦法,皇帝手腕的轉換太過迅速,動若雷霆一般的果決剛烈。鮮血映紅了無數個寂靜蒼白的月夜,也敲響了太多人內心沉寂太久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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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位溫和的,樸素的,時而表現得和他務過農,當過普通太學生的出身太過契合,運氣又實在有時好到過於恐怖,乃至於讓人有意無意會忽視他刀鋒的皇帝,本質上依舊是個在亂世中重振山河,哪怕承接了漢的國號,和馬背上打天下的開國皇帝彆無二致的存在。

於是他們齊刷刷在劉秀的困惑麵前保持緘默。

【從武王繼位到周滅商,不過短短四五年的功夫。對於一個王朝的滅亡來說,實在顯得有些匆促。於是傳世的文獻多少就顯得有些稀少。

孔子編纂六經的時候,將西周人關於武王這一段時期生活和工作的記錄中,符合儒家理念的部分進行了吸納,說周滅商順天應人,毫無懸念,依舊是傳統的道德敘事的論調。】

孔丘難免先“嗯?”了一聲,再想想,發現確實可能是他乾得出來的事情後,他又“哦”了一句。

從容的,並沒有絲毫為後世人有些不滿指責的窘迫,他隻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須。

當然是傳統的道德敘事了,春秋戰國這都禮崩樂壞了,他還不多宣揚些道德之風嗎?儘管不知道未來的他有沒有找到一些更“真實”殘酷的資料,是不是出於對商代真實的一些憂慮而選擇放棄,孔丘對於自己的認知向來很清晰。

和那些在後世人口中頻頻提起的名字,比如司馬遷不同。他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純粹的史學家,就算總是謙遜自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實質上還是更偏向去闡述自己的觀點。

上古的史料是他所期望看見的,可是依據史料做出怎樣的解讀,他趨向更“實用”的那方,傾向於為自己的學說所用。

所以對於史學家的評判標準不能完全套用在他本人身上,他又何必因此感到尷尬呢?

於是孔丘不動如山。

【而沒有被選入的則被彙編成另一本《逸周書》,在它的敘事中,我們倒可窺見武王真實血肉的剪影。

二年一月,他曾經招來弟弟周公旦歎息著問:我每天每夜都擔心著商朝,不知道以後到底會怎麼樣,請你給我講講如何履行天命吧。

武王三年,他有次得到情報,說是紂王已經下定決心要討伐周邦,因為信息來源很可靠,又是喊來弟弟開始商量對策。

還有一次,他夢到翦商計劃泄露,紂王大怒,於是從夢中驚嚇而醒。還是叫來周旦,對他談起了自己心中的恐懼,認為盟友實力弱小,還沒有做好準備,周邦根本無力和商朝展開決戰。甚至開始懷疑當年父親稱王反商的計劃是不是太過不自量力。

周發實在難以完全相信父親溝通上帝奪來了神明寵愛的宣稱。在他的眼裡,商王家族曆代對於神靈的虔誠供奉,使得他們天然位於上帝的羽翼之下,所以

翦商這樣的舉動,又和逆天而行有多大的區彆呢?】

這很正常。

朱祁鈺這麼想著,手指習慣性地輕點著桌麵。

哪怕這樣驚惶一般的心理活動,全然和聖賢的身份毫不相關。但朱祁鈺卻能夠理解這份不安。

蒙受恩賜的向來隻會得到更多,被偏愛的永遠更多豐厚。

若是易地而處……恐怕沒多少人能真的全心全意相信父親一人的執念,而堅持自己能夠得到最終的勝利。

【縱觀武王的一生,這種因為父親傳說而試圖相信,又因為多年商化而不敢全信的掙紮和痛苦,始終縈繞在他的身邊。

文王是在精神上學習商人,進而將其全部的神秘納於自己之下,完成了邏輯閉環,用商人的宗教超越了商人的“先知”。

但武王沒辦法站到那麼高的層次——不是所有人都有著當個哲學家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能超脫開自己給自己刻下的思想烙印。

於是在牧野之戰的勝利之後,我們可以看見他用商文化戰勝商人殘留下的影子。】

司馬遷突然感到一種遲鈍的興奮。

這興奮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慘劇都沒有分毫的關係,哪怕有人如若知曉了這份情緒將其斥為冷酷,此刻也難以動搖靈感的火花在人類的思維當中突然迸發,電光火石指尖摩擦出一片白光。

他讀過《逸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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