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前一天,冷嫣又做了那個夢。
灰色的天地,灰色的飄雪,灰雪像塵埃把萬物落上厚厚一層灰,灰下的衰草也是灰的。
灰色雪地上站著許多灰的人,大人穿著汙濁的灰衣裳,帶著灰撲撲的孩子,孩子們探出灰色小臉,睜大灰蒙蒙的眼睛,盯著屠場裡的羊。
隻有羊是白的,那麼白,那麼潔淨,像是一朵過路的白雲飄過來,不小心跌落在灰色的大地上。
孩子們在笑,隻有冷嫣在哭。
那是冷嫣的羊,她一日日割著灰色的青草、灰色的衰草,把小小的羔羊喂得肥肥壯壯,潔白漂亮。
於是到了年關,她的羊被牽進了屠場。
她的手心火辣辣地痛,她扯著羊脖子上的麻繩套不肯放手。
娘拍了她一巴掌,笑罵:“傻丫頭,養大羊不是為了吃肉麼?剝下皮賣了,扯花布給你做衣裳……”
爹打她手:“乖些!一會兒分你塊肉,再鬨連羊雜也沒你的份!”
冷嫣搖著頭,她不吃自己的羊。
她力氣小,拗不過他們。繩子還是從手裡拽了去,在她手心搓掉一層皮。
羊回頭朝她叫,叫起來像人在哭。
冷嫣也坐在地上哭。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她驚覺被綁的不是羊,是自己。
冰雪浸濕衣褲,冷得刺骨。
她著急地喊娘,卻不見娘的身影,四周隻有許多灰影子,一重又一重。
隱隱約約的聲音飄過來,忽遠忽近,如同鬼魅。
“不是爹娘狠心,留著你,全家都得死……”
“早些去投胎,托生到個富貴人家,好過跟著我們吃苦……”
“養大了你,該是報答爹娘的時候了,嫣兒是個孝順孩子……”
一把尖刀探了過來,冰冷的刀鋒幾乎貼到了她皮肉上。
冷嫣不顧一切地大叫:“娘救我!”
可喉間發出的竟是羊的哀叫。
上蒼卻仿佛聽見了她的懇求,就在刀鋒即將劃破她咽喉的時候,一道光劈開了灰蒙蒙的混沌人間。
那是一把劍,也是一個人,劍如裁冰,人如玉琢,白衣不染纖塵,整個人仿佛籠罩在光裡。
凡人畏之敬之、頂禮膜拜的妖神,在他劍下分成兩半,如爛泥癱倒在地。
來人隻是輕描淡寫地抖了抖劍上濃稠漆黑的汙血,還劍入鞘。
他的劍意蕭瑟,劍氣凜冽,神色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他溫柔地向她伸出手:“師父帶你回家。”
那便是冷嫣初見謝爻的雪夜。
……
一聲清越的鳳鳴將冷嫣從夢中喚醒。
她睜開雙眼,晨曦已把山房染得金紅一片,耳畔流水鬆濤中夾雜著一聲聲清瑟般的雛鳳之鳴。
山房內溫暖如春,山房外山容鳥語,晴光明媚,山川草木的充溢靈氣撲麵而來。
心跳慢慢平複。
這是重玄門中峰,招搖宮,她已在這裡住了十年。
自師尊將她帶來靈界時,她便斬斷了塵緣,下界一切都拋諸身後,她很少想起往事,爹娘憔悴蒼老的麵容也已經模糊在了記憶裡。
她並不怎麼怨恨他們,人被逼到了絕路,為了自己活下去,易子而食也是尋常。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遇上來下界除妖的玄淵仙君謝爻,被他救下,跟著他來到清微界,又拜入九大宗門之一的重玄,更成為當世大能謝爻唯一的入室弟子。
可夢見那些往事終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冷嫣抬手想要掖去額上冷汗,冷不丁左肩傳來一陣鑽心蝕骨的疼痛。
她將中衣褪下肩頭一看,昨夜被棘蛇毒牙撕裂的傷口皮肉翻卷,繚繞著黑紫之氣,比昨夜剛回來時又猙獰了幾分。
凡人之軀終究太脆弱,雖然十年來師尊不知用了多少靈丹妙藥給她調理身體,她依舊比一般修士孱弱許多。
普通外傷還罷了,可棘蛇毒牙撕裂的傷口不能自愈,若不及時治療,會不斷潰爛,直到毒入心脈時,便是神仙也難救。
冷嫣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但比起疼,她更怕師尊知道。
師尊待她最是溫柔,犯了再大的錯,他也隻是令她閉門思過一兩日,惟獨有一件事——他不許她受傷。
即便隻是蹭破一塊油皮,也會惹得他不悅。
因著怕她受傷,師父不讓她練劍,隻教她一些煉氣、鍛體的法門。
冷嫣看著傷口,就這一眨眼的功夫,黑紫之氣似乎更濃鬱了。
明日師尊就要出關,她必須在那之前想辦法醫治。
為今之計隻有去求小師叔,他最是好說話,從小就疼她,往日不小心受了傷,她不敢叫師父知道,總是悄悄去找小師叔醫治,他總是幫她一起瞞著師尊。
打定了主意,冷嫣坐起身,正躡手躡腳地披衣起床,床前木屏風外突然傳來個清冽的聲音:“總算醒了?”
那聲音依舊溫和,如甘泉一般沁人心脾,可此時在冷嫣聽來無異於她的喪鈴。
冷嫣驀地僵住:“……師尊怎麼提前出關了?”
謝爻繞過屏風向床前走來,一襲蒼青色半舊道袍微微泛白,像是竹葉染了銀霜,他身上也有一股霜雪的氣息,讓人頃刻之間仿若置身初雪的竹林中,不由自主放輕呼吸。
謝爻走到床前,身影遮住窗外斜斜照進來的晨曦:“怎麼受的傷?”
“徒兒沒有受傷……”冷嫣心虛,矢口否認,下意識撥了撥頭發,用披散的發絲遮住左肩。
這隻是欲蓋彌彰,謝爻的目光掠過她肩頭,又回到她臉上。
他神色未變,冷嫣卻直覺他生氣了。他喜怒從不形於色,冷嫣卻能察知他最細微的情緒,就像鳥雀在冰雪未消時察覺冬去春來一樣自然,若是喜怒哀樂全被另一個人牽動,這便是最容易的事。
上次師尊這麼生氣,還是在她十歲那年。
她偷偷跟著師兄師姐學駕雲,卻不慎從雲頭跌落下來跌折了手臂,臉也讓山石劃出一條長長的血口子。
師父問她原由,她不願供出師兄師姐。
當時師父也是這般一言不發。
他沒有責罰她,甚至沒有一句重話,隻是不同她說話。
他沉默著,衣不解帶地守在她床邊,沉默著為她療傷,沉默著喂她湯藥,直到她痊愈,臉龐光潔如初,看不出一點疤痕,他才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可知錯?”
那時候她太小,為師父的緘默擔驚受怕,委屈得偷偷抹淚。
如今她知道師尊是在擔心她,或許是因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或許是因為她是他親手撫養大的孩子,可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師尊是在擔心她。
她抱著這個念頭,像個窮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塊糖,舍不得一口吃完,時不時輕輕地嘗舔一下,細品那絲絲的甜意。
她也和孩童一樣懵懂,不知道這甜意緣何而起。
隨即她為自己的甜蜜而羞恥,她闖了禍,受了傷,讓師尊擔心了,怎麼還能沾沾自喜?
冷嫣慚愧地垂下頭:“徒兒知錯,請師尊責罰……”
“為何明知故犯?”謝爻問。
冷嫣心頭一突,師尊似乎已經知道了。
“迷穀雖在重玄九峰中,卻是十巫的地界,”謝爻淡淡道,“從你入門第一日,為師便告誡過你。”
冷嫣的頭垂得更低,纖細的脖頸幾乎要折斷。
謝爻目光微冷:“依照門規該當如何處置?”
冷嫣本就蒼白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明知故犯,擅闖禁地,若是認真追究,當逐出師門,但門規是門規,犯禁入迷穀的師兄師姐不是沒有,初犯的通常是小懲大戒。
“還不說?”他的聲音依舊溫潤,語氣也不見嚴厲。
可冷嫣莫名覺得師尊真的想將她逐出師門。
她知道再瞞下去無濟於事,隻得低著頭認罪:“徒兒是去找一味藥……”
“偷。”謝爻淡淡指出。
冷嫣的臉頰燒了起來,一直燒到了脖子根,脖頸仿佛有千斤重。
“拿出來。”謝爻道。
冷嫣從乾坤袋裡取出一團東西,看著像朵枯萎皺縮的花,嬰兒拳頭大小,布滿了微微凸起的脈絡。
花瓣原本是霜雪般晶瑩剔透的顏色,被冷嫣的血染紅了,因為摘下後便保存在乾坤袋裡,血依舊是鮮紅的。
冷嫣忙用袖管去擦,卻因為緊張手忙腳亂,反而把血擦得到處都是,那物在她手中輕輕舒展收縮,乍一看像顆血淋淋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