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2)

老萬是位挺厚道的老師。

直到把兩個小同學送到門口, 還貼心地拉著其中一位小同學,耐心囑咐了好幾句。

回家好好休息。

好好睡覺, 好好調整身體。

調整心態,樂觀向上積極勇敢。

不要過於在意一部分不重要的小事, 比如打架誰更厲害、打架誰更厲害和打架誰更厲害。

林間覺得這件事兒短時間內可能不那麼容易過去了。

就算跟他同桌一塊兒回了家, 點了兩份其實非常豐盛且好吃的外賣, 衝了個滾燙的澡,躺在舒服到家的兩米乘兩米的床上,都過不去。

……

他還哇。

整個邏輯過程有理有據,黃河都無能為力。

再怎麼跳進去洗, 出來還是大當家被二當家強悍的武力值給嚇暈了。

一世英名。

時亦抱著電腦回臥室的時候, 應該好好休息的人還睜著眼睛,過不去地對著天花板發呆:“小書呆子。”

“沒嚇暈。”時亦說,“不是, 沒有, 就是睡著了。”

“……”他背的太熟練,林間沒忍住樂了,枕著胳膊轉過來:“我都嘮叨到這個地步了嗎?”

小書呆子挺厚道, 抿著嘴角看了他半天, 昧著良心搖了搖頭。

林間實在憋不住,躺在床上自己樂了半天。

屋裡空調開得有點低, 時亦調高了一度, 放下電腦,在床邊坐下。

林間這樣躺著的時候其實也挺瀟灑。

肩寬腿長, 平躺在床上也能看出輪廓,尤其隻草草蓋了條薄毯,衣服又不肯好好穿。

時亦有時候其實也懷疑,他同桌是不是那種會對著鏡子凹造型、反複練習靜態和動態下怎麼才能更帥的那種人。

“想什麼呢。”

林間先發現了他同桌走神,抬起胳膊,在小書呆子眼前晃了晃:“還沒收驚?來,男朋友給揉一下。”

時亦回神,抿了下嘴角,配合著彎下腰低頭。

林間右手覆在他頭頂,好好地,認認真真地揉了三個圈。

他閉著眼睛,把手在同桌腦袋上多停了一會兒,想抬起來的時候,忽然被另一隻有點兒涼的手按住。

林間微怔,迎上時亦的視線。

小書呆子一緊張就不愛說話。

其實平時也不愛說,但這種時候會顯得尤其安靜,嘴角眼熟地繃起條平直的線,視線落在他身上。

可能是時亦做什麼都專注,林間有時候甚至會生出某種念頭,好像他同桌眼裡就裝了他一個。

澄透,黑澈,好像能映出來人心裡的所有念頭。

乾乾淨淨,隻裝著他。

“不怕了。”林間問,“不怕吧?”

時亦搖搖頭。

林間張了下嘴,沒說出話,輕輕抬了下嘴角,枕著胳膊轉過去,扯著被子草草蓋上。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

總不能瞞一輩子,時亦早晚會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會看見他動手,看見他不友善,看見他把所有的戾氣都傾瀉在那個人渣身上。

會看見他。

真正的、不加掩飾的他。

……現在這種可能當然是他完全沒能想過的。

小書呆子沒被嚇到,嚇暈了的是他。

那個人渣對著他詛咒過不知道多少次,說他早晚會控製不住自己、以後娶了媳婦走上社會,也會跟親生老子一模一樣,走上那條打媳婦打孩子的爛透了的老路。

看起來估計也沒什麼實現的可能性了。

他甚至都不一定能打得過媳婦。

林間胸口疼得像是被趁虛而入連捅十八刀,偏偏又哭笑不得地想樂,埋在胳膊裡頭使了好幾回勁兒,都沒能把那點不爭氣的水汽給強按回去。

床動了動,胡亂蓋在身上的被子被又撐起來了一半。

乾淨的沐浴露味兒,一點點還沒徹底乾透的潮氣,和著少年的溫度一塊兒,從背後嚴嚴實實攏住他。

鮮明的疼忽然翻著跟頭蹦出來,沒等他回神,就在他胸口狠狠捅了一刀。

“間哥。”小書呆子的聲音很輕,“我在。”

林間沒應聲,摸索著回手找了找。

時亦把手遞過去,讓他攥實,胸口貼著他的背。

“我媽跟他的時候。”

林間躺了一會兒,輕聲開口:“他其實很像個人。”

時亦跟著抬頭。

“還是個運動員。”林間嗤笑,“在我們那兒多少拿過幾個獎,上過點兒報紙,還有一篇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的采訪。”

時亦忽然想到什麼,肩膀輕輕繃了下,沒出聲。

林間背對著他,看不見表情,繼續往下說:“後來讓人拐著學賭博,沒多長時間就上了癮。後來錢都輸得差不多,打了幾場假賽,查出來給禁賽了,然後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因為……”時亦想起他說過的酒精過敏,“喝酒嗎?”

“開始是。借酒消愁,說心裡不痛快,要靠這個找解脫。”

林間說:“喝了酒就打我媽,我那時候年紀小,光記著恨他,想跟他拚命,可惜拚了命也打不過。”

時亦收緊手臂:“林間。”

“沒事兒。”林間拍拍他的手背,“後來我長大點兒了,下狠手也打不死了,他就開始連我帶我媽一塊兒揍。”

“輸錢了揍,酒不好喝揍,菜鹹了揍,水燙了揍。出門讓人家笑話兩句,回家關上門就按著我媽往死裡打。”

“我媽想跟他離婚。”林間說,“他說我媽要是敢離,他就先弄死我。”

時亦像是被什麼東西一把攥住了胸口。

林間轉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發:“沒事兒吧?”

時亦聽著心跳搖頭,視線落在他臉上。

林間說起這些的時候很平靜。

和林阿姨一樣平靜,如果不知道的話,甚至會以為這一切都已經徹底過去了。

“就一聽。”林間笑了笑,額頭抵著他蹭了兩下,“彆往心裡去,小書呆子,要不我不敢講了。”

“嗯。”時亦點頭,“你說。”

“其實這會兒就是至暗時刻了,我跟我媽每天輪流放哨,一個睡覺另一個就盯著,也沒受什麼大罪。”

林間抬抬嘴角,眼睛裡卻沒多少笑意:“他往死裡喝,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爛,我媽那段時間偷著省錢給我補身體,我又長得快。”

林間攏著他的後腦揉了兩下:“第一天去火鍋店,你是認出來我媽的疤了吧?”

時亦點了點頭。

“那天我放學回家,看見他往死裡揍我媽,我媽臉上身上全是血。”

林間說:“這次他沒打過我,我差點兒就把他從樓上扔下去。”

時亦呼吸微滯。

“我媽攔著我,怕我也坐牢。”林間說,“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當時我把他扔下去了,是不是我媽現在就自由了。”

時亦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抬頭,張了張嘴。

嗓子在這種時候反而格外不爭氣,使了半天勁,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沒說完呢沒說完呢。”

林間微啞,胡嚕胡嚕他的腦袋:“後來我發現這麼想是非常不正確的。”

時亦:“……”

“我講快點兒。”林間咳嗽一聲,“他讓我打怕了,終於同意了離婚。但我跟我媽其實也都清楚,這個人早爛到根了,光離婚是沒用的,我們還得跑。”

“跑到這了嗎?”時亦問。

“我終於把我同桌逼得會捧哏了。”

林間扯扯嘴角,點了下頭繼續加快語速:“然後就到這兒遇上了不少挺好的人,輾轉了幾次之後就這麼安定下來,準備奮發圖強迎接新生活,然後我忽然撿著了個特彆好的小書呆子……”

時亦抻住他:“不急。”

“我急。”林間說,“好不容易介紹到我同桌出場了,我太喜歡這段了。”

時亦張了張嘴,耳朵先跟著不爭氣地燙了燙。

“我同桌非常聰明,已經預見到我要誇他了。”

林間笑了一聲,胡嚕兩把他同桌的腦袋:“但我其實現在不想誇他,平時誇得太多了,就算我不誇他,彆人也知道他多乖多勇敢多懂事多有擔當。”

時亦:“……”

這個人可能是專門從哪個花言巧語培訓班培訓過。

“我就想抱著他。”

剛從花言巧語培訓班培訓過的林選手收緊手臂,想笑,沒能把嘴角挑起來,埋進他頸間輕呼口氣:“抱著他,跟他好好睡一覺。”

時亦閉上眼睛,手臂使了點兒勁,整個抱住他。

林間一句話帶過的,顯然不隻是一句話這麼簡單。

那個人渣能找來火鍋店,能去學校糾纏,能找人,能要錢。這些年一定都像個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哪怕稍鬆口氣,就會立刻纏上來勒緊。

所以林間一口氣都不能鬆。

一點勁兒都不能鬆,得撐著,什麼都得扛住,什麼都得保護好。

在深濘裡頭,攪著泥潭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這麼個故事。”林間靠在他頸間,吸了口氣,笑了笑,“挺沒勁的。”

時亦搖了搖頭:“你不練體育。”

林間微怔:“嗯?”

“你不練。”時亦說,“是怕林阿姨想起來嗎?”

林間怔了怔,沒能出聲。

小書呆子看著他,烏淨瞳色幾乎能映出他的影子:“是嗎?”

“小書呆子。”

林間扯了下嘴角,胡嚕兩下他的腦袋:“胡思亂想要不得。哪兒跟哪兒——”

他喉嚨也格外哽得慌,頓了頓,有點倉促地吸了口氣,沒往下說。

……

怎麼可能不怕。

他一年比一年在五官上繼承下來那個人當年的輪廓,一年比一年透出更清晰的影子。

手腕的傷是引線,時間不夠著急掙錢,也是個特彆重要的理由。

他有多恨那個人渣,就有多厭惡自己。

厭惡鏡子裡的,跟當年那個曾經靠著一張臉跟幾句花言巧語的保證就讓林女士賠進來半輩子的人渣越來越相似的自己。

“小書呆子。”

林間閉上眼睛,輕吸口氣:“不談這個了,行嗎?”

“不一樣。”時亦格外固執,“林間——”

“你怎麼知道?”林間問。

時亦微怔。

“他當初看著也很正常,連我媽那麼棒的人都能被他給唬了。”

林間看了他一會兒,落下視線笑了笑,重新揉了揉小書呆子的頭發:“沒事兒,彆害怕。”

“不怕。”時亦搖頭,“我在想。”

“想什麼?”林間問。

時亦:“你。”

林間怔了怔,張著嘴愣了一會兒。

小書呆子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樣有多像是在打直球。

尤其他同桌做什麼都專注。

專注地看著,專注地說話,專注地告訴他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