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沈蕪問:“為何一定要喝?”
陸無昭沉默了會,頭埋得很深,低低地說:“我很難過。”
喝醉了的陸無昭情感似乎也更加外放,這也是沈蕪從未見過的模樣。
她前世過世,他也曾獨自飲酒,那時是在借酒消愁嗎?
借酒消愁,沈蕪嘴裡念著著四個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沈蕪慢慢靠了過去,放矮了身子,幾乎趴在榻上,探頭去看他的眼睛。
看著他滿是掙紮和痛苦的眼眸,她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
算了,就……陪陪他吧。
沈蕪起身,想要穿上鞋,去床榻對麵的軟榻上坐著。
可是陸無昭不同意。
他的鞭子仍死死纏在她腰間,不許她離開。
陸無昭垂著眼睛,有些不解地問道:“沈蕪,為何有些人死得很容易,有的人卻求而不得呢?”
行,知道叫她的名字,看來喝多了也還是認人的,知道他夜裡放了個什麼人進來。
沈蕪走不了,隻能坐在床邊,耐心地聽著。
“那些人……死在我手裡。”男人抬起手掌,舉到半空,他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的掌心,眉頭緊緊蹙著,無力道,“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沒用鞭子,沒有痛苦,服藥以後立刻就死去了。”陸無昭輕笑了聲,“真羨慕他們。”
他的語氣很輕很輕,很平淡,卻每個字都重重砸在沈蕪的心頭。
她的腦子突然很亂,她聽出來他真的在羨慕。羨慕那是個奴仆,能夠毫無痛苦得死去?
“送上門來的人,是活不成的,有人盯著……盯著……”
陸無昭突然將手握拳,重重砸在床板上。
他的背塌了下去,身子無力地靠著床架,頭轉向裡側,閉上了眼睛。
沈蕪打量著他的身體,“你殺一個人,便會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個刀痕嗎……你傷在……”
她看到了。
沈蕪扣住陸無昭的手腕,往外一扯,她將他的袖子挽起,手臂上好幾道血痕,已經結了痂。
她的眼眶驀地濕了。
這些傷痕交錯、雜亂,好幾次已經快要延展到了青色的脈搏上,但都硬生生地止住。
他的痛苦和掙紮,都在這些傷裡。
為什麼不乾脆劃破脈搏呢?為何還要羨慕那些“罪奴”?
因為不甘心,還是放不下什麼?亦或是不敢?
曾經他也總是傷害自己,做出自殘的事,但那時沈蕪以為,他隻是痛恨自己的雙腿不能站立,痛恨自己的軟弱。
可今夜看了他這些傷痕,聽他說羨慕那些被他親手了解生命的卑微的奴婢,沈蕪才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他心裡究竟埋了多深的傷痛,才會變成這樣?
她突然想起來前世唯一一次見他喝醉,他對著她的畫像,說他很累,不想再這麼苟延殘喘地活著了。
他說陸培承死了,陸之澤也死了,如今太平盛世,朝局平穩,百姓安居樂業,邊關再無戰火,他沒什麼可留戀的,他的“使命”結束,終於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年孟五替他尋來了治腿的得道高僧,可是他拒絕了。腿疾日益嚴重,病入骨髓,他的身子每況愈下,漸漸虛弱,他撐著一口氣,等到了轉年她的忌日,終於圓了自己的夢。
沈蕪終於有些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從不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活著。
褚靈姝說的對,天下男子這般多,能對她好的良配不是找不到,可這天下唯有一人真正需要她。
陸無昭於她有恩,前世她沒來得及將他拉出泥沼,今生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
他能愛上她一次,就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現在他對她無感,沈蕪相信,隻要她努力,他就一定再再次愛上她。
她會對他很好,不叫他輕易地放棄自己的性命。
沈蕪大著膽子,將那條袖子繼續往上撩,更多的傷痕闖進了她的眼睛裡。
有今夜的新傷,還有淡得隻剩下不甚明顯痕跡的舊傷。
她想去扒他的衣裳,手顫顫巍巍地伸向他的領口,陸無昭終於又動了動,他睜開眼,看向她。
沈蕪的呼吸都在顫抖,有眼淚直直地砸了下來,落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哭甚?”他輕聲問。
沈蕪隻是搖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難受。或許是突然明白了,前世他告彆這個叫他沒什麼留戀的人世時,嘴角的笑容是什麼,那是“得償所願”。
想通了一直以來的困惑,她的心裡並不好受。
陸無昭安靜地看著她流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對不起你父親。”
沈蕪怔住,沒明白他是何意,一滴淚猝不及防地吻上男人的手背。
他像是被燙到,攥著她的手顫了下,突然用力,把她拉到了身前。
她的身形很嬌小,隻稍用力一拽,人便落入了男人的懷裡。
鼻間都是他身上的酒味,沈蕪的臉頰發燙,有些羞窘地抿了下唇。他們對麵而坐,他比她高上一頭,此刻正專注地低頭看來。
空氣突然變得曖昧燥熱,男人低醇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鐵海棠的事……你代我受委屈了。”
扼住她手腕的手緩緩收緊,掌心炙熱。陸無昭突然掀起了她的袖子。
沈蕪一驚,下意識就要把手往回縮。
陸無昭反應很快,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動彈不得。
袖口一涼,袖子被推到臂彎,小臂上布滿了紅疹,還沒消去。
那一瞬間,陸無昭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冷著臉,握住她的另一條手臂,掀開袖子,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模一樣的情況。
沈蕪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拚命往回縮,“彆看了……都快好了,真的。”
他是在心疼了吧?
心疼了,說明他並非對她無動於衷、全無感情,或許她現在裝一下可憐,能叫他更加憐惜自己。
陸無昭突然鬆了手,摸向床頭,取出一個小匣子,從裡頭翻出一盒藥膏。
他低聲命令:“脫掉衣裳。”
沈蕪錯愕地瞪著他,他說什麼了?她好像沒聽清。
見她不動,陸無昭好像忽然失去了耐心,抬手就要解她的裙子。
沈蕪驚慌地往後退,“殿下!殿下不可!”
雖然她已決定將自己以身相許給這個男人,作為報恩,但這……還是太快了些!
她堂堂輔國大將軍之女,自是要明媒正娶,怎可如此隨便?!
她拚命地躲閃,卻仍是逃不過男人的掌心。
他長臂一伸,又將人拉了回來,腰身一攬,他將人提抱到腿上,手掌掐住她纖細的手腕,低聲道:“彆動。”
“你要乾什麼!”
她奮力地掙紮扭動,空著的那隻手使勁捶打他的胸膛。
陸無昭臉色有些難看,沒有回答,他用力攥著她的手,強硬地動手。
沈蕪頓時兩眼含了熱淚,帶了哭腔,“殿下……你放開……”
手腕被人攥得生疼,他的力氣太大,好像要將她的手折斷一般。
“莫要掙紮,隻會傷了你自己。”他冷聲說。
身上一涼,有輕薄的衣裳飄到了地上,而她隻餘一件豔紅色的肚兜。
沈蕪的臉滾燙,她徹底慌了,眼底漫上哀求,膽怯地看著他,“陸無昭……”
求饒的聲音像是小奶貓在心上撓了一爪子,不疼,微癢,叫人生出憐惜的同時,還交雜著一股充滿毀滅欲的衝動。
陸無昭置若罔聞,左手將她的兩隻手腕都攥在手裡,右手拇指輕彈了下藥盒,指尖輕掃了下白色的膏體,然後傾身靠近她。
他沒有亂看,目光都在那些紅疹上。
沈蕪被嚇在原地,睫毛不住亂顫。
手臂的皮膚一涼,是藥膏抹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茫然抬頭,男人正在給她長了紅疹的地方上藥,唇角緊抿,神情專注。
他認真仔細地將每一個紅斑都塗上了藥,動作輕柔。
眉頭緊擰著,從始至終都沒有鬆開過。
指腹劃過手臂時,帶起了酥酥麻麻的癢,這種感覺比被花粉沾上時還要難受。
前者是皮肉癢,後者則是心癢難耐。
沈蕪偏頭看去,男人微微側頭,斂目低眉,眼皮微微耷拉著,長而卷的睫毛在他的眼底拓下陰影,遮住了黑色的深邃的瞳仁。
他的鼻息灑在她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可是目光又過分灼熱,燒得手臂火辣辣的,又是涼又是熱,折磨得人心緒難平。
耳邊的心跳聲越來越吵,他終於將目標換到了她的另一條手臂上。
沈蕪的臉已經紅透,像是剛從蒸籠裡拿出來,泛著蒸騰的熱氣。她不住地瑟縮,咬著唇,頭偏向一邊。
沒喝酒,卻也好像有些醉了。
男人的目光始終冷靜,終於在手臂的藥都塗好後,他問也不問,手臂攬著她的腰,轉了個圈。
身後慢慢貼上了熱源,沈蕪的背脊微僵。他並未碰到她,可他抬手抹藥時候,衣袖總是掃過後背。
半邊身子都麻了。
“為何哭?”他聽著微弱的抽泣聲,低聲問。
說話時的熱氣噴灑在她的背脊,她看不到後麵的情形,看不到陸無昭的表情,看不到他此刻望向她時,眼裡都有什麼。
什麼都看不到,唯有聽覺和觸覺變得格外敏感,亦格外羞恥。
蝴蝶骨一涼,沈蕪的心臟猛地收緊,她不自覺地嗚咽出聲,再也忍耐不住。
惱羞成怒地就要下去,去撿落在地上的衣裳。
手腕一緊,她又被人拉了回去。
沈蕪終於繃不住了,“陸無昭!”
她轉過了頭,終於看到了男人眼中的情緒。
那裡麵不似往日那般漆黑、那般毫無生機,他的眸中好像有團火在燃燒,眼眸裡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愫。
沈蕪霎時間失了語,被那充滿侵略性的目光看得忘記了要說什麼。
頸間的鎖骨被他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掃,隻一下,他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再次抹了藥在指尖。
沈蕪安靜了下來,放棄了掙紮,開始無聲地流著淚。
露在外麵的地方都上好藥了,剩下的便是唯一的遮掩……
男人輕輕滾了滾喉嚨。
他下不去手。
陸無昭終於停下來動作,將藥盒蓋了回去,他似是有些煩躁,可問出口的話卻十分溫柔:
“弄疼你了?”
沈蕪一邊落淚,一邊搖頭,她後半程一直低著頭,就是不肯看男人一眼。
“不疼,為何哭?”
沈蕪還是一直搖頭。
她的手還是不自由的,她的兩隻手腕還被陸無昭攥在手裡。
今夜種種,太過親密了。她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
她嘗試著再次往回縮了縮手,陸無昭仍不放開她。
沈蕪的臉頰泛著微微的酡紅,雙眸含著水霧,帶著瀲灩的波光,咬著唇糾結了許久,像是做了決定,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眼睛裡仿佛盛著揉碎的星光,亮得叫人挪不開眼。
而後她主動地慢慢地朝他貼近。
陸無昭猛地僵住,攥著她的手腕收緊。
女子柔和的香氣席卷而來,叫人無措地失去了所有反應的能力。
她並未貼上,隻是虛虛靠著,若即若離。
陸無昭渾身僵硬,他下意識地後退,可她步步緊逼,直到將他逼至退無可退,後背抵著牆,慢慢咽了下喉嚨。
原本陸無昭披了一件乾淨的外袍在寢衣的外麵,此時那件衣袍的衣襟被人小幅度地拉了拉。
雖說該看的他剛剛都看過了,可是沈蕪仍是羞窘且惱怒的,此刻隻想找點什麼東西遮住。
她虛虛貼在他的懷裡,叫他沒辦法再看自己。想將他身上的衣服拉高,以遮掩住前身的豐腴,可雙手被緊縛,動彈不得,隻得微微啟唇,用牙尖輕輕叼住他肩頭的衣角,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陸無昭的大腦一片空白,攥緊的手忘了鬆開,另一隻手撐在床榻上,未乾的藥膏都蹭在了被褥上。
他偏過頭看,隻能看到女孩半邊瑩潤秀美的側臉,和仍舊緩緩流淌下來的淚。
為何還在哭?
女子當真是水做的,總有流不完的眼淚。
憐妃曾經也是個很愛哭的人,叫人看到就想躲開。可沈蕪的眼淚卻不叫人煩惱,反而叫人心裡發酸、發苦,還有點微微的疼。
沈蕪把頭埋在他頸窩,委屈道:“你欺負我。”
她帶著哽咽的哭腔鑽進人的心裡,叫人無端煩躁,心像是一下被按在了海水裡,潮水襲來,浪花被拍打在岸上,水一點一點褪去,又被再度浸濕,慢慢地,滿是窒息的感覺。
眼淚滾燙,像是綴著巨石,砸進他的衣領,脖頸處火辣辣的疼。
他眼眸低垂,低聲解釋道:“你幼時因我之故,誤碰了鐵海棠花,便生了好大一場病,那時是我之失,這回亦是我的錯。”
麵龐線條繃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有些懊惱:“女孩子,還是莫要留下疤痕才好,這藥是西域進貢的,因為時常受傷,皇兄賞給了我,它很好用,所以我才……”
她若是因他留下了什麼印記,叫他該如何是好?
那年兒戲般的承諾早已不作數,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沒什麼能補償的,隻能在此刻為她塗藥,彆叫她留下遺憾才好。
沈蕪不知幼時的淵源,但她知道,他喝醉了,做起事來毫無顧忌,隻想著給她消疤。聽過解釋,心裡的怒火小了些,但仍是在氣頭上,未肯原諒。
一想到他今夜重重粗暴的做法,一想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地倒在他懷裡,鋪天蓋地的羞恥心又將她淹沒。
一想想,又覺得很委屈。
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陸無昭心煩意亂。
“是身上哪裡痛嗎?”
他說話的氣息還帶著酒氣,噴入她的耳蝸,像是春天裡漫天飄揚的柳絮,低沉倦啞的嗓音鑽進人心縫,勾得人心癢。
沈蕪的頭向外轉了些許,望著床榻的一角,下巴輕輕點了點他的肩。
“殿下……”
若有似無的觸碰好像是錯覺,稍縱即逝,但肩背仍是不可抑製地發麻。
發絲蹭過他的鼻間,蹭得人心尖酥癢,似有千萬蟲蟻在啃咬著他的心頭血肉。
他克製著莫名的衝動,從嗓子力擠出一個:“嗯。”
“不疼。”
除了被攥著的手腕,並無地方是疼的。
“那……為何哭?”
沈蕪淺淺地吸了口氣,有些羞赧地抿了下唇,大滴的淚珠沾濕了陸無昭的衣領,她紅著臉,小聲說:
“殿下……”
“我在害羞。”
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陸無昭沉默了會,慢慢彆開臉,耳廓滾燙,輕輕地“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無獎競猜,殿下會斷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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