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澤君走了。
他早該走了。
他在一個夢境裡一般隻停留很短的時間, 一夜過後,夢境結束,他也就走了。有些格外有趣的呢, 他會被吸引著留個三五天,能超過一個月的, 即便是在他漫長的生命裡,也屈指可數。
他陪伴溫如嵐陪伴了一個多月, 這已經是他少有的例外。而現在溫如嵐終於肯放下心結,化解灰色的噩夢,不會再墮落成夢魘。溫如嵐的父母也在夢澤君的警告下開始善待他,這個孩子會像個正常的孩子那樣長大,這就足夠了, 夢澤君已經沒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他沒有跟溫如嵐道彆,因為道彆沒什麼必要, 說不定還會惹得那個孩子大哭一場。
不道彆的話, 溫如嵐或許也會哭, 但慢慢的也就過去了。人總是要經曆離彆的,跟朋友,跟親人。有人喜歡擺上宴席, 浩浩蕩蕩的道彆, 有人隻喜歡悄悄離開。
夢澤君是後者, 他其實就是不太擅長應付這些,因為他知道溫如嵐一定很舍不得他, 但是他也注定不可能永遠為這個孩子停下,溫如嵐總該學會接受這一點。
他隻是個過客,在溫如嵐的生命裡占的分量並不重,這個孩子會傷心一段時間, 難過一段時間,然後慢慢認識新的朋友,見識新的風景,最後,忘記他。
就像夢澤君之前跟溫如嵐說的那樣,有一天,溫如嵐會忘記他,而他,也會忘記溫如嵐。
他會繼續去尋找新的夢境,在旁人的夢境裡遊玩,他會認識新的人,跟有趣的夢主人喝上兩杯酒。像是兩條湊巧相交的線,他和溫如嵐在相交於一點之後,又各自前往各自的方向。
夢澤君是這樣想的,他也是這樣做的。
離開溫如嵐後,他很快投身於新的有趣的夢境,他在這些有趣的夢境裡玩的忘乎所以,又偶爾路見不平出手懲治一下夢中的惡人,就像是他以前做的那樣。
他將溫如嵐忘記了。新的記憶將舊的記憶取代,也將其掩埋。若是有緣再見,他或許會記起來幾分陪伴這個孩子的經曆,但是不刻意去想,他是不會想起來的。
而夢域那樣大,整整有三千重,他至今都沒有走完所有的夢境,想要跟一個人在夢裡相逢兩次,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們不會再見的,所以他也不會再記起這個名字。
可溫如嵐身上似乎總是有例外,夢澤君未曾想到,他真的再見到了對方,並且是以那樣的方式。
在他跟溫如嵐分彆後的第十年的某一天,夢澤君正在某個夢中,扮演普通的老百姓,看著街上的舞獅表演。
獅子踩在高蹺上,想要下去,又因為高度而不敢,猶猶豫豫的伸出爪子試探,又縮回去,活靈活現的。舞獅者將獅子猶豫的心態表演的很到位,圍觀群眾無不叫好鼓掌。
夢澤君也在鼓掌,他跟著其他人一起叫好,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專注的看著這場舞獅表演。
可突然的,他臉上的笑容褪去了,視線也從舞獅上移開,他皺著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那股陰暗壓抑的氣息,是夢魘。
來活兒了。久久不開工的夢澤君並不怠工,立刻從這個夢境抽身離開,他一瞬千裡,數秒之後,他已經來到了那個被夢魘入侵的夢裡。
片刻前還看著熱鬨歡騰的舞獅表演,再切換到這個陰暗壓抑的夢裡時,對比就尤為強烈。
天空是灰色的,陰沉的像是醞釀著一場淹沒世界的暴雨,風是陰冷的,從身上刮過時,陰寒的冷意浸透骨髓。
夢澤君打量著這個噩夢,他沒有輕舉妄動,或是像他往常那樣,直接殺到夢魘麵前,跟對方大戰一場。
因為這回的夢魘比他往常遇到的那些都要強,並且,它也不止侵入了一個人的夢境,夢澤君粗略一數,數出了個三位數。
一百多人。這個數量即便是跟夢魘打過許多次交道的夢澤君,也不免有些咂舌。
越是複雜龐大的夢,想要控製就越是困難,一般的夢魘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也沒有那麼大的胃口。一口氣吞下一百多人,該是多麼強大的夢魘?
夢澤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以他也就格外的謹慎,掩藏自己的氣息,隻將自己偽裝成夢裡的幻影,去探聽夢魘的信息。
陰沉的天色下,他在街道中穿行,這個連接了上百人的夢很大,要在裡邊找人,也很難。但那股陰暗壓抑的,獨屬於夢魘的無法隱藏的氣息已經為他指明了方向。他來到了一處廣場,足有足球場那麼大的廣場。
廣場上有許多人,被鎖鏈捆縛著的,帶著枷鎖的,接受刑罰的人。
這些都是不同的夢的主人,在他們身旁,站著戴著麵具的高壯黑影,人型的黑影,卻並不是人,而僅僅是夢魘力量幻化而來,是這個龐大的噩夢的一部分。
黑影揮動鞭子,舉起棍棒,亦或拿起烙鐵,將各種各樣殘忍的刑罰施加於這些被吞沒的夢主人身上。
夢主人在嚴酷的刑罰鞭笞下哀嚎慘叫,上百道叫聲彙聚在一起,尖利的幾乎刺破耳膜。
尋常人看見這樣的景象,即便不大驚失色,也多少該有點不適,可這個夢中,有一個人在笑,愉悅的笑。
那是一個相貌出眾,陰柔俊美的男人,他美的盛勢淩人,像是豔壓群芳的牡丹。
他不是黑影,卻未戴枷鎖,未縛鎖鏈,他高坐於廣場的高台之上,旁觀著其餘人在底下受難,那些血腥殘忍的畫麵並不令他不適,他反而很暢快,畢竟這本就是由於他的意願產生的噩夢。
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夢魘了。夢澤君看著這個高台上麵帶微笑的男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