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棟為戲而生的樓, 布局、裝飾、風格, 無一處不透著百年粉墨的味道,隻是一直沒碰到懂它的主人, 平白荒廢了歲月。
大夥簇擁著寶綻走進一樓正廳的戲台,不大一個空間, 極儘浮華,池座的座椅全部是緞麵, 二樓一周隻有七個包廂, 但每一廂都是獨立的天地,有碧瓦重簷, 有花牆小簾,掛著喜氣的紅燈籠,一派豪奢氣象。
戲台高高聳在中央,台兩側的照明燈亮著,朦朦朧朧一點光, 照出了舊時代的味道。台前是一圈木雕闌乾, 守舊(1)是俏麗的粉白色, 繡著繁複的百鳥朝鳳圖,上場門出將下場門入相,全照著老規矩來。
“我的媽……”薩爽驚得眼睛都直了, “這地方……是我們的了?”
“是我們的,”應笑儂抱著膀子氣他,“不是你的。”
薩爽斜他一眼。
“你什麼時候加入了,”應笑儂衝他笑:“才是你的。”
“這台子有點小, ”時闊亭說的是舞台尺寸,和現在劇院的標準舞台不同,走的是傳統戲台的規製,類似話劇的小劇場。
“台子倒沒什麼,正好我們也沒有跑場的龍套,”應笑儂轉身看向觀眾席,“就是座兒太少了。”
大夥隨著他回頭看,觀眾席隻有一二兩層,除卻二樓的包廂,整個一樓攏共一百來個座兒,這意味著滿場也才能收一百張門票,按一張票二十塊錢算,累死累活唱一個晚上,最多收入兩千塊。
“彆想太遠了,”寶綻瞥向應笑儂,眼神執著而堅定,“一個座兒我們都唱。”
他說得對,這是如意洲的最後一口氣,隻要有一個觀眾,這口氣也得挺著。
薩爽興奮得不得了,嘴上說著不進團,口氣卻跟團裡人一樣:“寶處,亮一嗓子?”
新台子,寶綻是該上去踩踩,他邁步走向那個富麗的高台,仿佛迎向一個夢,鼻子發酸,胸口發熱,一個跨步,跳上去。
時闊亭亦步亦趨,把胡琴從琴囊裡拿出來,在一排側首坐下,瞧一眼寶綻的姿勢,右手虛攏著,像握著一把扇,於是拉弓走弦,一段西皮二六。
寶綻開嗓,果然是《空城計》,沒有一兵一卒的諸葛亮在西城城頭迎接兵強馬壯的司馬懿:“我正在城樓……”
隻半句,大夥就愣了,他是清唱,沒有麥,更談不上音響效果,可耳邊的聲音那麼洪亮華美,這樣細膩豐富的人聲,是高保真器材無法比擬的。
“我去……”薩爽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台子不用麥!”
應笑儂緩緩點頭:“真正的傳統戲台。”
每個人的眼神都認真起來,沒有演員不愛這樣的舞台,咬字、吐息都貨真價實,演員和觀眾之間沒有距離,我一張口,就到你那兒。
寶綻提起氣接著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胡琴走著,他突然抿了嘴,時闊亭立起弓子等著他,隻見他望向這無人的坐席,苦笑著擺了擺手:“不吉利。”
大夥麵麵相覷。
“不吉利,”寶綻重複,“空城、空城,彆真給唱空了城。”
應笑儂反應過來:“對對,”他忙給薩爽使眼色,“招牌呢,咱把招牌掛上!”
薩爽不知道如意洲之前那些周折,也想象不到,茫然地看著陳柔恩去找招牌。
如意洲的招牌用紅布包著,寶綻一路抱著,眼下立在台邊,應笑儂和薩爽去拖了兩張桌子,摞起來放在台前,寶綻爬上去,踮起腳還是夠不著。
這是薩爽的強項,他挽袖子要上:“我來……”
應笑儂卻把他拉住了,那是“如意洲”的匾,是寶綻和時闊亭的命,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掛的。
時闊亭登上桌,拽了拽褲腿,在寶綻腳邊蹲下:“上來。”
寶綻抱著招牌,有些遲疑。
“上來,”時闊亭說,“你舉著‘如意洲’,我撐著你。”
這話一語雙關,叫寶綻眼熱:“師哥,不是小時候了,我怕把你壓著。”
“沒事,”時闊亭指著自己的脖子,“硬著呢,正好夠撐你的分量。”
他們是最親的師兄弟,歧路一起走,酸苦一起嘗,寶綻跨上去,坐在他肩頭,時闊亭一猛勁兒站起來,兩手握著他的大腿,咬著牙,穩穩把他撐住。
薩爽和應笑儂在下頭伸著手,生怕他撐不住把寶綻摔下來,在眾人的注目中,“如意洲”越升越高,最後懸在戲台中央。
時闊亭放下寶綻,護著他跳下桌,兩人回頭看,隻見曆久彌新的三個字,終於在這方借來的舞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
寶綻想笑,又想哭,強忍著激動,顫聲說:“二樓給大夥用,一人一間屋,”看他們都愣著,他大聲催促,“還傻站著乾什麼,挑屋去啊!”
薩爽反應最快,轉身就往外跑,應笑儂一把拉住他:“你跑什麼,又沒你的屋!”
“誰說沒我的屋,”薩爽推他,“我出力了!”
“你又不是如意洲的,”應笑儂死死把他揪住,“編外人員沒有屋!”
“加入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嘛,”薩爽傲氣地昂著頭,“小爺入了!”
他倆在這兒拉扯,陳柔恩翻個白眼一掠而過,應笑儂趕緊喊:“哎丫頭,長幼尊卑啊!寶處老時的屋子留出來,然後就是我的!”
“我說小儂,”寶綻笑著拆他的台:“還有鄺爺呢!”
他們嘻嘻哈哈,推著搡著搶房間去了,時闊亭和寶綻對視一眼,抱起戲台邊一個小紙箱,並肩穿過應急通道,向反方向走去。
這樓不大,規劃很合理,一樓繞著大廳有一圈小房間,他們走到深處,推開最裡麵一扇門。打開燈,挺不錯一間屋,中間擺著一套中式桌椅,原來可能是個茶室。
“這兒行嗎?”時闊亭問。
這裡是大廳後身,和戲台一牆之隔,寶綻點頭:“挺好,以後咱們每一場演出,師父和師娘都能聽見。”
時闊亭把紙箱放下,拿出一對紅漆牌位,立在桌子中央,然後是盤子和供果,還有一瓶酒、兩個小盅,布置好,拉著寶綻在桌前跪下。
兩個人手攥著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爸,”時闊亭抖著肩膀,“十年了,我們這杯酒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