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樂聞言一驚, 起先以為是趙琅拿話炸她。但戚樂細看了趙琅一眼,隻見趙琅神色平寧, 唯有眼中有風暴醞釀。他似乎是覺得戚樂先前一句話沒聽清, 又鉗著她的胳膊再問了一次:“你是誰?”
病中的趙琅並沒有多大的力氣。戚樂對他笑了笑, 先是用力掙開了他,再接著將茶水慢條斯理地遞進了他的手心裡,最後才緩聲說:“小舅舅是睡迷糊了?我是明珠呀。”
趙琅聽見這話隻想冷笑,這屋中全是他的人, 他倒也不擔心有話傳出去,隻壓低了聲音對戚樂道:“我侄女?我倒是不知道我的侄女會下藥害我。”
“栽贓陷害,渾水摸魚。”趙琅慢聲,“明珠要是會這些東西,也不至於這些年來都無法活出個樣來。”
戚樂有些驚訝趙琅居然意識到了,他意識到了,居然在說話間還是幫了自己,順著自己的打算把局推完了。
戚樂忍不住便笑了, 她笑了卻讓趙琅反而發毛。
趙琅狐疑警惕地瞧著她。屋中侍女不多,戚樂裝出了一副心憂地模樣看向青竹:“青竹, 小舅舅似乎還有些不清醒, 你去替小舅舅打盆水來擦擦臉吧。”
青竹遲疑了一瞬, 她看向了趙琅。
趙琅盯著戚樂, 也慢聲道:“都出去。”他也知道剩下的話, 最好彆有旁人聽見, 甚至還幫著給了理由:“明珠怕是嚇壞了, 讓她歇一會兒。水倒是不必了,青竹,你去盯著廚下,讓他們燉碗安神湯來。”
青竹心領神會,她即刻幾句話吩咐下去,便讓屋中的侍女都分了活出了屋門。她自己最後也出了門去取安神湯,甚至直接守在了門外。
戚樂瞧著這一切,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方才莞爾道:“青竹還真是信任你。倒也不覺得你把所有人都支開,是藏了什麼壞心思。”
趙琅端茶欲喝,聽見這句反諷了一句:“這屋裡藏壞心的人會是我麼?”
戚樂瞅著趙琅,幽幽道:“這可不難說。屋裡現在誰也沒有,你要對侄女做什麼不倫的混賬事,我呼救也叫不來旁人。畢竟這黑燈瞎火的,門外又守著人,宅子裡什麼都可能發生。”
趙琅聽見戚樂這話,差點被杯子裡的茶水活活再嗆昏回去。
他憋紅了臉,麵向神色正常的戚樂又羞又惱道:“明珠是我的侄女!”
戚樂毫不為所動:“侄女才有意思啊。”
趙琅:“……”
趙琅還沒開始問話,先差點被褪下了明珠皮的戚樂氣到當場命絕。
趙琅緩了一會兒,決定略過先前的話題,他直接問:“彆扯這些,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明珠呢?我真正的侄女呢?”
戚樂盯著趙琅緩了一會兒,問:“你覺得我不是明珠?”
趙琅道:“形貌的確是明珠,但裡麵我卻不能確定。”他聲音發冷:“江湖奇人異事多,我雖未曾入足過,卻也曾聽朋友說起。說是江湖上的奇人可以通過一些手段,將七分像的人偽裝成九分像,若非是極親近的人,都難以辨出真假。”
戚樂順口道:“那為何連王氏趙母卻從未說過我假呢?”
趙琅不答,戚樂見狀反笑了:“原來你也知道,在這偌大個宅子裡,連一個真正親近安明珠的人也沒有啊。”
趙琅沉默了片刻,瞧著戚樂緩緩道:“我家如何,遠輪不到你一外人說道。”
戚樂搖了搖頭,她伸出了手,露出了安明珠手腕上的一處小小紅色胎記。她對趙琅說:“你錯了,我的的確確是安明珠。”
趙琅聞言冷笑了一聲,他譏誚道:“你若要還說這句話,是不是也該像前幾日一樣裝裝——”,後麵的幾個字在他清清楚楚瞧見了安明珠腕間的胎記時消失。他瞧著這塊胎記失了聲。
這塊紅色的胎記趙琅小時候第一次見安明珠出生時就見過,圓圓的,瞧著就像顆紅色的珠子,所以她才會被自己的母親取名叫做明珠。而這不是令趙琅震驚的重點,重點是這胎記的中心有一點是無礙的皮膚。這一點小點夾在紅色的胎記之中顯得尤為突兀,安明珠為了讓手腕上的小小紅斑好看些,常會在手腕上畫出花鈿遮掩。隻是手腕不同額間,常會被袖口又或者是鐲子摩擦,極易暈花。安明珠為此苦惱過很久,趙琅得知後,還曾尋了一種非油不溶、難以擦落的顏料作為她那年的生日賀禮送了去。
所以若非是極為親近的人,即使瞧見了手腕的花紋,也隻會當她手腕上有一處紅色胎記,而絕不會發現在這胎記的中間處仍有一點無礙——可若是極親近的人,為什麼要去幫著外人來替換了家裡的親人。
其實從趙琅問出“你是誰”起,這個問題裡就有著一個被他刻意忽視了的“矛盾”,那就是哪怕世上當真有這種奇人異事,這些奇人異事又要如何去、又為什麼要去針對一個藏於深宅大院中的病弱小姑娘。
戚樂伸出的手腕與其說是在證明她是安明珠,倒不如說是再提醒趙琅這一點。
趙琅喉結滾動,他瞧著戚樂手腕上的胎記,勉強低嘲道:“難不成還是不知哪兒來的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
麵對趙琅這句嘲諷,戚樂不驚也不慌,她甚至心裡有了新的主意,還含著笑意回了一句:“若我真的是呢?”
係統原本在吃瓜,聽了這句回答差點被嗆著。
係統:……論野還是你戚樂最野。
趙琅被戚樂這句話也驚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他是不信怪力亂神這些東西的人,但戚樂在燈下低眉淺目,若是斂去了眼中那與安明珠截然不同的光,便又是完完全全的安明珠了。
戚樂瞧著趙琅被嚇傻的模樣,她伸出手撩起了耳邊碎發,衝趙琅露出了一抹與安明珠截然不同的笑意,緩緩道:“怎麼,這可能不還是你自己的提出的麼?你提出的,你不敢信?”
戚樂溫溫和和,甚至還在耐心地問:“如何,要立刻去找道士來驅我麼?”
“如果要去,我奉勸你省省心。”戚樂直接從安明珠的領口裡拽出了一枚玉雕的佛墜,“這是安明珠的母親昔年替她求的吧,聽說還是國寺開光的。”
戚樂拿在手心把玩,她笑容溫和:“觸手生溫,是塊好玉。”
趙琅:“……”
趙琅喉結忍不住滾動。在他說出那句話後,麵前的“安明珠”就非常乾脆的舍去了所有偽裝,不僅是舍去偽裝,她甚至還在好整以暇地、等著瞧他無可奈何的笑話。
她說著一些安明珠絕不會說出口的話,玩弄著應該是對鬼魂有所害的法器,身上披著的、卻又是趙琅血親侄女的皮囊。
本來孤魂野鬼什麼的話雖是趙琅隨口一提,可事實突然走到這一步——就算趙琅不想去信卻又再也沒了旁的解釋。
戚樂歎道:“你為什麼要問呢,如果不問,豈不是就沒有現在這張惶苦惱了?”
好好的姑娘家身上突然多了旁的人,這樣的靈異之事在各種雜記上也是屢見不鮮。趙琅也看過。在大部分類似的故事裡,被附身的姑娘如果元靈還在,隻要驅了妖魔鬼怪,被附身的本人就能又再次回來。
趙琅瞧著戚樂的眼神閃爍,他問:“明珠還活著嗎?”
戚樂反問:“你覺得她能在這宅子裡活下去嗎?”
她忽然湊近了趙琅,刻意陰測測道:“你也不必太過裝好人,她那日被脅迫著參加宴會,也不見你入後宅攔過金氏。怎麼,那一日見她被欺負的高燒不退,心生了惻隱,這一可憐,還可憐出了習慣嗎?”
趙琅被問住。他像是完全沒料到戚樂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竟然也未聽出她話中低嘲之意,隻是愣愣問:“那一天,就是我見過明珠最後的一天嗎?”
戚樂:“……”
戚樂歎了口氣:“十四年呀。”戚樂慢聲道,“你是覺得她有多堅強,可以獨自一人挺過十四年?”
趙琅失言,他沉默了很久。
戚樂本以為他是被嚇著了,卻不想半晌過去,趙琅竟然道:“也是,這宅子滿是血汙醃臢,明珠就算活著,也活得艱難。”
他說著,竟然還回頭又看向了戚樂:“我算算,你先借王氏處理了逼過明珠的金氏,如今又借我對付王氏。怎麼,你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孤魂野鬼,難不成是為了替明珠報仇而來嗎?”
還不等戚樂回答,趙琅已道:“這世道早已黑白不分,你如果當真是孤魂野鬼上了明珠的身,若能替她申了這怨、這冤,我做個癡聾也無所謂。”
戚樂聞言,略挑起了眉梢。她問:“癡聾?怎麼,你的侄女死了,你也不打算去幫她一把的嗎?”
趙琅抬頭緩緩看向戚樂,戚樂道:“我直接同你說罷,你的侄女也不是真的死了。她確實在這宅子裡活不下去,也的確是有人要害她。我是個孤魂野鬼,卻是個報恩的孤魂野鬼。”
“我要找到想殺安明珠的人,將她們一個個都拔除了。”戚樂微微低下頭,她由上而下地注視著趙琅,“你在最初幫我順手推了王氏,甚至一開始在猜我是冒名假裝的安明珠——可見你也知道有人對安明珠心存歹意,這歹意還不局限於趙府。”
趙琅瞳孔微縮。
戚樂道:“小舅舅,我聽說你是見著‘我’母親死的。那時候你無能為力,如今安明珠的性命則捏在你的手上。你幫一把,安明珠活過這坎,或許她能回來再叫你一聲。”
“或者你當個癡聾,安明珠活不過她的及笄,她個性溫和,倒也不會恨你十四年的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