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戚樂答不上來。
戚母未去世之前, 她倒是還有人幫的。戚母去世之後,她是個誰都不看好的病秧子,身邊的人自然也懂得看清形勢, 不到半年的功夫也就散了個乾淨,讓戚樂握著筆, 一個個的劃去, 直到劃去電話本上的最後一個名字。
戚樂有時候想, 如果不是戚母有先見之明,將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股權委托第三方交由成年後的戚樂,戚樂在最初的那幾年裡, 憑她的能力,大概還真守不住她母親留給她的東西。
那幾年裡, 戚樂學會了不要奢求旁人的幫助,所謂“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所謂“旁觀已是大恩,落井下石才是常態”,更所謂“利益麵前毫無感情可言, 與你的感情完全可用上斤兩稱重,利益過甚, 情感即使存在, 也壓不過天平”。
戚母留給戚樂的, 是半個戚氏, 是一筆令普通人咋舌的財富。她幾乎將能留的都留給戚樂了, 偏偏忘了給戚樂留下一個能幫她的人。
當連你的父親都可能是你潛在敵人的時候, “相幫”這個詞就顯得尤為虛無縹緲了起來。時日久了,這個詞在戚樂的腦海裡也就淡的隻剩個字型。即使後來遇上了趙明,借由趙明,她也如同戚父一般開始尋找合作夥伴——戚樂對“相幫”的理解,也不過是毫無利益糾葛的憐憫之心,又或者是利益相同的暫時合作。
但這兩點顯然都不能放在李聞道的身上。如果說趙琅幫她還有趙熙與安明珠的生死在裡頭,李聞道替趙琅來幫她這樣一個忙,就顯得尤外的古怪了。
年宴發難,無論是動手還是不動手,必然都會與東宮交惡。將軍府已經惹怒了聖上並趙、高二人,再添上一個東宮——哪怕是要造反,這為朋友得罪的、犧牲的也未免太多了。
戚樂猶疑很久,才問道:“我這麼值得同情嗎?”慘的能讓趙琅向你開這個口,也能讓你點頭?
李聞道聽見戚樂這毫無乾係的問題,先是困惑,等他想明白戚樂的邏輯後,又忍不住笑了。
李聞道說:“趙兄和我說,你不知道正常親人的相處模式。如今我看,你不僅不知道親人間的相處,你不知道的有太多。”
“我並不憐憫你。”李聞道說,“在這建鄴裡,像你這樣的,甚至比你更為淒慘的比比皆是。就如同城外的那些流民,你好歹還活在高床軟臥裡,他們卻是衣不蔽體的死在了城郊外——甚至連一座荒墳都無法擁有。”
“你比起他們,已經好了很多。”
戚樂聞言,瞧著李聞道的表情難免古怪了起來,連著說話的口吻也奇奇怪怪。
戚樂道:“你想說我無病呻吟,不知感恩嗎?”
李聞道又歎了口氣,他說:“沒有,不是,我也不敢。”
他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苦楚,活在這世上,沒有人是容易的。”明明不過十六七的年紀,甚至比趙琅還要小些,但李聞道在說這些的時候,卻好似他已經見過了足夠多的生死彆離。
戚樂想想,也是,他成長於戰場,見過的生死確實足夠多,或許比起醫生還要多。
他似乎意識到了,如果不將詞句拆開了仔細去說,眼前的小姑娘就會理解到差的十萬八千裡的地方去。他細細道:“我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彆的,隻是想讓你知道。人生皆苦,隻是苦裡不代表就沒有旁的了。流民會有我父之流,想儘辦法為他們謀取一處生路,你的路要比流民好走許多,自然也不是一條死路。”
說著,他竟然又溫柔了一點。
“你看,趙琅在等著你。而我願意因為趙琅,也幫著你。”
戚樂嘴唇微動,她還是回答不了。
她的人生準則就像是一次次跌得頭破血流之後釀成的巨大深海。她在這海裡飄著,四下不著,能依靠的隻有手裡攥著的一節浮木。海裡或許是會存在岸與島的,但在瞧不見邊際的海洋裡,這樣的海岸與島比起真實更像是海市蜃樓,當你精疲力儘撲過去的時候,也許撲到的隻是一片更深、更冷的海。
比起更可怕,倒不如攥緊手裡的浮木飄著。雖然飄著也不能算是得救了,可飄著,總是活著,遠好過拚過去用儘了力氣,最後墜進泱泱無邊的冰冷,丟了性命去。
戚樂算不上場的人生中有十年都這樣過來了,她這樣過來了,好好的或者,反而還將試圖襲向她的驚濤駭浪皆避了,這讓她越發依賴信賴手中的一截浮木,而不是其他。
她就這樣在這海裡漂了那麼多年,也算是安然無事。海裡不是沒發生過趣事。好比她遇見趙明,這個同樣飄在海裡的傻子,明明比她還要朝夕不保,卻仍要將手裡那寸小小的浮木分出一半來給她。
之後也是,她在海裡飄著,漸漸有些瘋瘋癲癲,也不知道那天就為了追求活著的感覺,去主動奔向那滔天巨浪。也有個人同她說過,你真要奔死而不知的時候,我會用船攔一攔你。更有個家夥,不知道這海是無邊無際的,以為自己身形巨大,可學著巨人填海,海沒填成,自己卻溺斃在了海中。
溺斃了……也要留下一截尖兒,替她擋一擋最後的風雨。
戚樂不是傻子。她知道那兩人想做什麼。
可是海那麼大,她除了將人一同拉進海水裡,還能怎麼辦呢?這海太大了,她是遊不出來的。
他們來的都太遲了,這海已經是戚樂世界的全部。哪怕換了個世界,換了個地方,她也出不來。
戚樂垂眸想了很久,她似要開口回答了,李聞道卻忽又不要她的回答了。
李聞道說:“你先不要說了,想清楚了再說。”
戚樂莞爾,她說:“不是你問的嗎?怎麼,不是你們想要的答案就不要了,非得是你們想要的答案才能說?”
李聞道看著她,他今日已經歎了很多次的氣,如今又歎了一次。他慢條斯理說著:“趙兄說的不錯,和你說話,要提起十分的精神,少一分都不行。”
戚樂挑眉:“那小李將軍怎麼不照做呢?”
李聞道看著她,笑著回答:“趙兄再請我來時又多說了一句,他說輸贏不重要,對著親朋大可不必計較太多。讓也就讓了。”
戚樂聽完安靜了好一會兒,她倒也不急著回答李聞道了。
李聞道更不急,他見戚樂此時似是情緒不錯,便對她說溫聲勸著:“如果姑娘覺得我可憐,等想好了答案不妨親自去與趙兄說。我在中間當這個傳聲筒,當的也很為難。”
戚樂敏銳問:“那時他聲音就好了嗎?”
李聞道麵露狡黠,他悠悠說:“他耳朵沒壞,姑娘說什麼他都能聽的。”
戚樂忍不住笑了。
李聞道拿了信去請安林竹,戚樂也去見了趙琅。但她卻沒像李聞道說的那樣,真去和趙琅說上一句“你幫幫我吧”,反而隻是在他屋裡看書吃茶——趙母心疼兒子,趙琅屋裡的東西有些比趙瑾還要好。戚樂蹭吃蹭喝的十分滿足。
一直到趙琅嗓子養好了,旁擊側敲地想等個答案,戚樂也沒開口。但她卻每天都要去他院子裡看他一會兒。趙琅想不出來,便又去拖難得在建鄴過次年的朋友。
李聞道聽完後想了想,才將戚樂的用意告訴趙琅,她大概不反對,也願意試著旁觀一次。
趙琅聽見挺不是滋味,最後還反問李聞道:“她是我外甥女,為什麼你比我還能猜到她的想法?”
李聞道心想,拉扯著我去幫你外甥女的人是你,如今回過頭來怨我的也是你。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難伺候。
想歸想,李聞道還是回答了趙琅,他據實以告:“不清楚,我也正覺得奇怪呢,好像我天生就該知道似得。”
趙琅,趙琅古怪地看著李聞道,直將李聞道看得發毛。李聞道沉吟片刻,出聲解釋:“我沒彆的意思。”
趙琅道:“你當然不能有彆的意思!我的外甥女,不就該是你的世侄女嗎?是侄女,妹妹也不是!”
話說一半,他忽然又想到了一點,又急急補充:“是侄女也不行!”
李聞道:“……”
李聞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件事最後也就算過去了,趙琅雖然心中埋怨戚樂不肯說,但既然她願意多靠近一步,在趙琅眼裡看來就是好事。
至少李聞道這麼說了,他從小就聰明,趙琅信任他。
戚樂的信最後還真請動了安林竹,安林竹書萬福帖予皇帝,果然使得龍心大悅,破格允他以布衣之身參與宮宴。這事在朝野裡引得一陣騷動,但安林竹僅僅隻是上表請安,皇帝也無要重新賜予他官職的意思,這騷動沒過兩日也就停了。
但陛下也隻是破格允了安林竹參加,隻字未提安明珠的事,這讓趙琅信裡有些嘀咕。
安林竹似乎直到他們這幫小輩心裡會不穩,特意書信了一封來。也沒彆的,就寫兩字“安心”。
趙琅拿著書信差點跳腳,忍不住埋怨:“說是安林竹一字值千金不錯,可他這也未免太過節省了,多說兩句又怎麼了?”
戚樂順口就答:“也許是覺得多說了麻煩,就不說了。”
趙琅嘟囔:“所以你也很懂安林竹了?就我什麼都不懂是吧……”
戚樂心裡是想,趙琅哪裡是什麼都不懂啊,他這根本就是扮豬吃虎呢。若這天下趙琅要說他不懂旁人,這天下也沒幾個人能說自己善於人來往了。但她瞧著趙琅的確不太高興的樣子,還是開口安慰了一句:“也許我想多了,他就是懶也說不準。”
趙琅:他剛寫了萬福帖給自己換宮宴名額呢,說懶也太敷衍我了吧!
戚樂倒是不覺得的自己哪裡敷衍了,她甚至極為難得分出了一塊點心去,笑眯眯地說:“小舅舅,吃糕嗎?”
趙琅:“……”算了,還能斷絕關係還是怎麼的,就這樣吧。
年節將至,趙府內外儘是紅燈銀霜。這臨近年關的一月雖過得尤不順當,但趙母卻覺得隻消將這年平安過去了,明年的一切都會照舊的富貴平安。
為此,趙母特意忙起來前帶著孫子孫女們趕去國寺去新供了燈,更是捐足了香油錢。
趙琅本不想去,但他無實職在身,又是趙母心尖上的兒子,哪裡容得他不去。而安明珠往年也是不用去的,但今年她身體好轉,安林竹又要來建鄴過年,趙母左思右想,還是將她也帶上了。
於是戚樂一個本在院子裡休養生息已備即將到來的宮宴的閒散人士,因著安林竹來一事,還迫不得已去寺廟供香了。
趙琅對這事倒有點憂心,他私下問戚樂:“你這狀態……去佛寺要緊嗎?要緊的話,還是裝病吧?”
戚樂心想,你還記著這出呢?
但趙母一應用具都準備好了,戚樂上次年前去廟裡拜佛的記憶也還是好小的時候,她覺得去看看也聊勝於無,便回了趙琅“沒事”,也跟著上了馬車。
趙琅還是不放心,他覺得戚樂這個孤魂野鬼已經是不僅膽子大的問題了,她簡直是大而無畏——哪本故事裡的孤魂野鬼敢往佛寺裡主動跑啊?尤其是你還是個在附身狀態的。
趙琅想想還是不行,他正琢磨著想個辦法打消趙母的主意,戚樂卻對他說:“我想去求個平安。”
戚樂看著趙琅,對他說:“替你和李聞道分彆求一個。”
趙琅怔住了,他甚至有些窘迫的摸了摸自己的後頸,期期艾艾說著:“那,那就去看看?你要是覺得不舒服,立刻就和我說,我立刻帶你回家。”
戚樂聞言瞅著趙琅,她問了一句:“我不舒服被驅了,不是剛好讓安明珠回來,你緊張什麼?”
趙琅這回倒是沒有被問住,他回答道:“不一樣。我希望你是心願已了往生去,這和明珠一樣重要。”
戚樂品了品“一樣重要”這四個字,最後莞爾,評價趙琅道:“你這個人……真是容易心軟。”
趙琅說:“也沒那麼心軟,你如果真的要害明珠,我請大師除你也不會手軟的。”他甚至還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沒錯,補了一句:“不信你問李聞道,我可是讓他替我去找了北地巫師。”
戚樂被趙琅逗的不輕,以至於她坐進了馬車裡還在掩著唇角低聲笑。趙思喬不明白她在笑什麼想要問,卻又更在意弟弟的情況,一來二去便也顧不上,等她哄好趙思文,想要再同戚樂說上兩句話時,戚樂已經微微闔上眼睛,瞧著是睡著了,而等她在睜眼的時候,已經是到了國寺外。
趙母是一品誥命夫人,國寺的首座自然會出院迎接。趙家一行人同來接待的僧人行了佛禮,聽僧人說方丈已在院中靜候著,隻等趙母前來上完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