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②④(1 / 2)

氓之蚩蚩。

普通人看世界到底看到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幼年的五條悟很好奇,從六眼裡看到的世界由於視角太全麵,總是看得人頭暈眼花。

看景色很無聊,因為它們不會動,也不會說話,看人更無聊,世界再無聊也是彩色的,而人不同,所有人都是一種顏色,人沒有顏色。

第一次例外發生在五歲那年。

——一直服侍他的女仆喜歡上了一個人。

這是在六眼身邊待最久的仆人,能乾,聰明,和其他人一樣對六眼保持尊敬,這些都是五條家仆人所具有的共同特質。

在令人壓抑窒息的禦三家裡,每個人都戴著麵具,麵具上無一例外,都掛著相同的,標準刻板的表情,行止之間也高度相同。

像是工廠流水線裡生產出來的東西,高度複刻而乏味。

這個頭發用桂花油梳緊的侍女一開始也一樣,現在想想,他都想不起那時對方長什麼樣子。

記憶中的麵容開始清晰,還是之後的事。

他發現她會笑。

聽上去很奇怪,這點其實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也非百年千年機緣巧合才能得一睹的天地奇觀,更不是經過刻苦訓練才能得到的失傳秘技。隻不過是嘴部肌肉的簡單提拉——就連剛出生的小嬰兒也能輕而易舉做到。

但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女人一眼。

五條家人人都會笑——仆人伺候主人臉上不得懷有怨懟,表情是要帶著感恩的,謙恭的,不能笑得太誇張,要含蓄又恰到好處。

女人笑得很隨意,沒有那些腐朽的老橘子要求的笑不露齒。

她開始和其他人不一樣了。

他說不出來這種不一樣到底是什麼不一樣,隻覺得這個之前在他眼裡和彆人沒什麼不同的女人行為上發生了許多改變

她開始會在飯後餐食裡塞給他幾塊從外麵帶進來的,五條家長老不允許六眼吃的廉價吃食;會在晚上他睡不著的時候,唱一唱家鄉的童謠;也會在春風和煦的時候告訴他外麵的櫻花開了,屋子裡悶,偶爾也可以出去走走看看。

直到進入高專以後的五條悟才知道,女人是多了幾分人味——這本該是屬於人的隨處可見的特質,但卻是在他成長時期極難見到的東西。

沒有什麼能逃得過六眼,尤其是在他的一件事情,或是一個人起了興趣之後,女人的種種變化都難以逃脫五條悟的眼睛,她身上多出了一些本家裡麵沒有的東西,有的時候是頭上的小配飾,有時候是身上淡淡的香氣。

一次偶然,他有女人無意識地做夢囈語中聽到了一個名字,是個男人的名字。

就連夢話,女人喊到他的名字,眉梢眼角都掛滿了笑意,像春日的緋櫻。

她開始從那些沒有顏色的人中分隔出來,儘管在五條家的女人裡,女人的五官隻能說得上是平平無奇,但他第一次,記住了一張人臉。

五條家對仆人的管製極其嚴格,又因為傳統對女人的管製要更加嚴格,因此絕對不準侍女有私情,女人把感情壓在心裡,偶爾出去私會,五條悟全看在眼裡,什麼都沒有說。

他唯一一次提到,是在椿盛開的季節。

春光融融,他靠在了廊下的圍欄上,讀異國詩書。

咒術淵源已久,而日本曆史卻要在那之後,想要係統地學習就必須學習彼岸千年古國的文化。

四書五經,他翻開詩經,上麵剛好是“氓之蚩蚩”。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

讀著讀著,他忽然開口。“愛是什麼?會讓人開心嗎?”

女人嚇了一跳,幾乎以為自己的事被他發現,驚恐的不敢出聲。他便也沒有繼續追問,隻是合上了那本書,走到樹下閉目養神。

椿已經長出了葉子,很快就會盛開。

女人身上的顏色也越來越濃烈,但她臉上並不隻有歡樂,笑意,反而添了糾結,愁苦。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開心,看見什麼都忍不住笑。她的顏色正在黯淡,中間又被黑色浸染上了絲絲縷縷。

五條悟發現女人會在後麵偷偷打量他,像是在衡量,有時又會陷入自我譴責的情緒裡。他在她身上嗅到了危險的,濁臭的味道,儘管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甚至比從前對他更加殷勤。

她在他的杯子裡下了毒-物。

在事發之前,女人就被管家揪了出來,責令跪在庭院中那棵椿樹下反省,麵前就擺著那被被發現的證物,其他人站在庭院中圍觀。

女人跪在地上,她在五條家的眼裡是卑賤的下仆,差點鑄成大錯的罪人,脊背卻挺直,昂著脖子。

直到管家當著所有人的麵放了一段錄音,裡麵是一個男人自得的吹噓,說自己不過撒了幾個小謊就讓一個蠢女人對他死心塌地,而且這個女人還不是一般人,是五條家六眼的貼身侍女,有她的幫忙,刺殺六眼定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算到時候追究也絕對追究不到他一個外人身上來。

女人的臉色很快就灰敗了下去。

她的臉龐藏在了椿所製造出的陰影裡,椿是種很有氣節的,在這個民族裡被認為是很有武士精神的花,這種花盛開到極致時,不是一片一片花瓣這樣的凋零謝去,而是整朵墜地,美的燦爛又壯烈,又被稱為斷頭花。

女人慘笑了幾聲,端起了那杯摻了毒的液體,一飲而儘。

倒下之前,他聽見了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遺言。

“愛是最扭曲的詛咒。”

這就是對那天問題的回答。

後來他做了一回白工,手上沾了一些本不必他去沾的血,多了一條該死的命。

愛是詛咒,之後在五條家的所見所聞皆是如此,不管多好的東西,到人的手裡總就會變得不好了。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世上的大多咒靈,都脫身於愛——男女之情愛,父母於子女之愛,親朋之友愛,總是先甜蜜,後苦澀,再醞釀出諸多紛擾責難,在苦海中來回掙紮。

隻是看透了世情世故,他變得比從前更加淡薄,卻反而被人稱作為神子。

無數人狂熱地把他捧上了高台。

神無所不能。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他不需要像現在這樣站在人群中手足無措,像遊戲裡被斷聯的小人,始終在原地停留。

五彩繽紛的世界在瞬息之間失去顏色,他眼睛裡是刺目的紅。

星星點點,在地上蜿蜒成河。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他,那個女孩子站定,看過來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驚豔,隨即又緊張地連聲道歉。

“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您沒事吧?”

高大英俊的白發男人沒有理會她,女孩愧疚地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

好優質的男人啊,難得這麼好的機會,對方卻一直在走神……大概是她剛才那一下撞挺重的吧,果然還是少吃一點好了——不過今晚例外。

掌心涼涼的,也不知道是哪裡落下來的空調水,她不以為意地隨手擦乾,轉身再次投入了歡慶的人群裡。今夜發生了很恐怖的事情,可是還好老天保佑,儘管不記得具體的記憶,但好歹是幸運地活下來了。

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啊。

人們的記憶好像消失得格外快,澀穀是最有名的經濟大區,沒有沉寂多久就再次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熱鬨。

日子和過去一樣沒有區彆,地球也還是照樣旋轉,一切機構都很快恢複了正常,經過一係列人的忙碌,那場本該在人們心裡根深蒂固的災難被消滅於無形,也許之後還會遇到困境,但是最難的關已經邁過去,再有困難大家一起努努力就好。

普通世界的和平不代表裡世界也一樣,禦三家受到了大清洗,整整三天,就連無意經過山腳的人都會奇怪地往山上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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