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凝宸從窗戶縫隙看著樓下,見到虎子坐在角落的地方,這位置能看見包廂的情況,要他們叫虎子,在窗戶他就能立刻看見上來,確實是個等人的好位置。
就連這個等的位置,虎子隻怕都是估算過,是最容易察覺到的地方。
回頭李德全趁著上茶的時候不動聲色跟小二閒聊了幾句,就上來稟報道:“皇上,自從靳大人開了這小水路,老者和半大小子都能找到營生,不必死守在田裡,日子也好過得多。”
“因為河道就在旁邊,灌溉尤為方便,不需要人挑水,在農田伺候莊稼的人,不在農忙的時候就能出來做點彆的營生掙錢了。”
康熙一聽就起了點興致:“那明兒就去農田附近走走,還叫這個虎子的半大小子帶路就好。”
他明顯對這個叫虎子的少年印象不錯,打算明天繼續雇傭他。
李德全叫小太監跟虎子說一聲,讓他明兒也繼續跟著他們帶路,虎子彆提多高興了,在下邊對著窗戶的方向連連行禮道謝。
康熙安排好明兒的事,就開始專心看戲了。
這小鎮的戲樓做得自然不如宮裡的敞亮,機關更是簡陋,唱戲的人嗓音隻能算中等,不過勝在這出戲足夠熱鬨,百姓們和商人們看得高興,戲樓裡喝彩聲不斷,聽著還挺不錯。
光是這氛圍,跟自個看戲還是不同的。
哪怕顧凝宸對戲曲不是特彆擅長,跟著康熙聽了好幾出戲,宮裡唱戲的人有些是從小培養的太監,有些是直接請來的名角,唱功是一等一的好。
在宮裡聽著沒什麼區彆,在外頭一聽,她就能聽出差距來。
顧凝宸都能聽出來,康熙自然更加如此,他聽了一會就沒什麼興趣了,索性道:“正好出去走走,順道問下虎子哪裡的農田近一點能看看。”
虎子知道後還奇怪:“老爺怎麼忽然要看農田?小的家裡農田離得不遠,走過去一段路就是了。要是老爺覺得累,也可以叫一輛牛車過去。”
聽著不遠,康熙就擺擺手,示意要走過去。
不過他擔心顧凝宸走得累,打算讓李德全雇了個轎子。
顧凝宸可不敢自己坐轎子,讓康熙走路的道理,連忙攔下道:“老爺,我走著就行。難得出門,怎麼也得走一走才是。”
聞言,康熙想著不遠,就沒讓李德全雇轎子,一行人跟著虎子去他家農田看了。
伺候莊稼的是一對中年夫妻,跟虎子有幾分相似,該是他的父母。
他們看見虎子帶著一行貴氣十足的陌生人也是滿臉詫異,聽聞是外邊行商老爺想看看這邊的農田長得如何,隻覺得有錢老爺的喜好都奇怪,倒也沒多想。
虎子擔心父母不自在,就讓他們先回去,自己帶著康熙一行人在田埂上走。
康熙走得很小心,其他人也是如此,沒踩著農田裡的莊稼,虎子一看就放心了:“自從河道挖進來,這邊也挖了一條小溪,水流順著過來,灌溉的時候隻需要打開這個口子就行了。”
顧凝宸才發現田埂和小溪之間門有兩道可以開的小缺口,被東西堵著。
需要灌溉的時候,隻要挪開這個缺口上的東西,水流就會直接進來,都不必人挑水了。
這灌溉的手法雖然簡單,卻相當實用。
康熙就問道:“要是漲潮的時候,小溪的水流暴漲,你們這田地怎麼辦?”
畢竟小溪很靠近田地,堵住的東西也不算很高,能堵得住沒有漲潮的小溪,用的時候是方便,漲潮的時候就是災難了。
虎子就笑著指向小溪儘頭道:“靳大人早就提醒過咱們了,村長特地請了村裡的青壯年在小溪那邊弄了三道門,漲潮的時候就通通放下來,河裡流向小溪的水就會斷了,漲潮也不會湧過來。”
見康熙感興趣的模樣,虎子就帶著他們去小溪那邊看那三道門。
那邊還有守門人,看見虎子後不由詫異看了下他身後的人。
虎子跑過去說明一番,隻道在旁邊看看,很快就離開,守門人就沒多說話。
他又跑回來小聲解釋道:“這三道門尤為重要,所以村長讓人輪流來守著。三叔之前打獵傷了腿,不能做農務,其他人就讓他一個人守著,什麼時候傷好了再換人。”
守門也是村裡給錢,算是雇傭,雖然也是不多,一個月就三十個銅板,對沒有營生又傷了腿的人來說,勉強也能過活。
顧凝宸感慨這村裡人關係倒是很好,因為這人受傷了,就把這個簡單的差事交給他來做。
她又問了一下虎子,果然之前那些守門人不是年紀大了,就是受傷了的。
村裡直接給錢,這些人都不願意收,索性讓他們做這個清閒一點的差事,還能拿月錢,既不是白拿,而是給村裡辦點事,就挺好。
顧凝宸看著這三道門,卻需要人拉動繩索,才能徹底關上。
如果忽然漲潮,人來得慢了,或者動作慢一點,這門很可能就關不上。
康熙也發現這個問題了,就問了虎子。
虎子就笑著道:“這位老爺放心,靳大人修過的河道就沒有漲大潮了,隻有下大雨的時候稍微漲潮一點點,三道門足夠讓人放下來,也不至於很難辦。”
不然守門人不是老人就是受傷的,要出什麼事也很危險,自然是因為漲潮的機會不多,也不是大潮,才敢選這樣的人來守門。
康熙點點頭,又問道:“附近的城鎮也有這樣的門嗎?還是隻有你們這邊才有?”
虎子答道:“老爺,都有的,是靳大人特地通知各個城鎮和村落安上。”
之前有村民圖方便挖了溝壑,被靳輔發現後沒有責罰他們,而是統一讓人挖了這條小溪,能經過大部分的農田。
這樣一來,農田都能容易灌溉,彼此之間門也不會因為溝壑的問題起紛爭。
靳輔又擔心漲潮的時候溪水暴漲淹沒兩邊田地,那就是好心辦壞事,又讓人每個地方都安上三道門,以防萬一。
康熙沒料到靳輔連這一點都想到了,確實周全得很。
他也沒有隻聽虎子一人的片麵之詞,接下來的幾天坐馬車去了旁邊幾個村子。
每天去哪裡,就是早上出發後隨意指個方向走。
彆說康熙自己,就連馬夫都不知道他們今天去哪個村落,自然就不可能有人提前布置了。
康熙很謹慎,還兵分幾路,除了他自己之外,還讓暗衛分開兩個地方去看過。
暗衛回來稟報,確實跟虎子說的一樣,沿岸的村落基本上都挖了溝壑和安裝上三道門。
這些都看過後,康熙就回到船上,去了入海口的地方看看。
之前靳輔和朝臣的爭議,在於入海口要不要建造減水壩。
減水壩其實就是建造一個鏟子一樣的建構,兩邊的鏟子會寬一些,中間門凹進去。
然後大潮水湧入的時候,一半的水流會從凹陷的地方走,就會減少衝向兩邊,保護了岸邊受到洪水的衝擊。
靳輔認為入海口不需要建這個,不少大臣卻覺得需要,不然潮水就會湧入,讓岸邊的莊稼被淹沒。
就連於成龍都認為需要在入水口建造減水壩,才會讓康熙都開始猶豫了起來。
畢竟於成龍也是個清官,對治理河道也頗有心得,在安徽一帶治理幾年後成績斐然。
彆人的話康熙可以不聽,於成龍也這麼說,就讓他對靳輔的說法沒那麼肯定了。
也是因為聽了顧凝宸的話,康熙才決定親自過來看看,究竟誰的話更有道理。
船隻停在附近的港口,他們一行人坐馬車到了入海口的地方。
海浪撲麵而起,向入海口的河道而來。
顧凝宸站在康熙身邊,一起觀察著入海口。
海浪很大很高,確實如果漲潮的時候,就會蔓延到岸上。
不過岸邊的莊稼離得遠一些,隻要不漲大潮的話,基本上是淹沒不了。
康熙彎腰,在岸邊伸手抓了一小塊土,在手裡撚了撚,還在鼻尖下聞了聞。
顧凝宸看著好奇,也湊過去聞了一下,泥土裡居然還有海水的一點鹹腥味,估計是鹽堿地了。
果然康熙就說道:“被海水淹過的土地,之後很難種出東西來。”
被海水浸透後的鹽堿地,短時間門內就不可能種出東西來,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門來恢複。
如果被反複浸透,那這個土地就算是徹底廢了。
如今還是重視農耕的時候,土地被海水浸透是個大問題,所以當初於成龍提出入海口會出現這個問題,康熙就尤為緊張。
這次他親自來看,發現被浸透的農田其實並沒有。
靳輔早有準備,他讓農人把田地往內挪了一丈,這一丈的地方就不種東西,還築起了高一點的田埂,海水就不會衝到田埂之內的地方去。
顧凝宸也看出來了,如果這入海口修建建水壩,兩邊會抬高,方便中間門凹槽的地方把水分流,就會讓海水飛濺得更高。
這個田埂壓根就擋不住,會讓海水浸透的地方更遠更多。
所以靳輔的說法是對的,根本沒必要在這裡修建減水壩,還可能因為抬高兩邊的關係,讓田地反而有更多的海水浸透進去,毀了這些附近的農田。
康熙更是看得真切,站直身後,讓李德全把腳下的泥土收拾了一罐子,把裡麵農田的泥土也收了一小把。
罐子上麵貼上字,就能區分開來,他打算帶回去。
然後讓朝臣們看看,也警示一下自己,不能隻聽信其他人的話,親眼所見,親自辨認,才能分出真假來。
靳輔的說法是對的,於成龍竟然錯了,這也讓康熙有些詫異。
顯然於成龍修繕河道的才能遠不如靳輔,他不由慶幸沒把靳輔撤下去。
康熙站了一會,被海水打濕了腳麵也不自知,顧凝宸就提醒他道:“皇上,該回去了。”
他看著入海口的海浪點了點頭,在馬車上就開始寫信。
顧凝宸有點好奇,卻沒有偷瞄。
康熙寫得很是認真,一路上頭也不抬,寫完後才鬆口氣,對上顧凝宸的目光就笑著道:“這是朕寫給靳輔的,之前朕誤會了他,隻怕傷了他的心。朕寫了南下經過河道的經曆,見過種種都寫上,靳輔他做得很好。”
靳輔做得很好,康熙要讓他知道,自己親眼看見了,寫信去讚許他,安撫這位能臣的心。
康熙眯了眯眼道:“以防往後總出現彈劾他的人,朕就跟他商議一番,來一場君臣之戲。”
他愛看戲,也是巧了,靳輔也很喜歡。
康熙在信裡提到他最近看的一出戲,尤其是有一幕尤為精彩。
顧凝宸一聽,康熙這是跟靳輔在打啞謎,隔著那麼遠,又似是而非的話,靳輔真能完全明白嗎?
事實證明,靳輔不但明白,還配合得極好!
康熙離開河道,上了船隻,再也沒有耽擱和多停留,順流而下,很快就到了曹家。
他下船的時候陰沉著一張臉,其他人戰戰兢兢都不敢說話,就連顧凝宸都低著頭乖乖跟在後邊。
曹寅見了,心裡咯噔一下,不會是皇上查看河道的時候看出什麼來,這是要問罪靳輔了?
他也不敢多問,隻恭敬請康熙去曹家。
曹家聽聞康熙要來,早就收拾妥當,把後花園連著的院子直接請他入住。
這院子是曹璽在世的時候讓人建造的,後邊連著一大片的花園,甚至還帶著戲樓。
前後足足建了五六年才建好,卻從來沒讓人住過,隻叫下人每天去打掃。
當初曹寅不明白曹璽花費這麼多錢建造的院子,為何不住人,如今他就明白了。
曹璽猜到有一天,康熙會南巡,就必然會來曹家住下。
曹家總不能把住過的院子給康熙住,也不可能憑空就建造出一個新院子來,可以說是有備無患了。
可惜曹璽去世得早,沒能親自接待康熙住進他建造的院子裡頭。
曹寅心裡遺憾,麵上還是十分恭敬。
康熙早就知道曹家建了個新院子,還是曹璽的主意,可惜人不在,確實有些惋惜。
曹璽的夫人孫氏來拜見,康熙見著這個曾經的乳母點點頭,讓人扶了她起來。
“皇上千裡迢迢過來,隻怕是累了,微臣就先告退了。”
曹寅沒多打擾和寒暄,反正康熙都住在這裡,見麵的機會多得很,沒必要急著一時,反倒不美了。
他扶著孫氏很快退下,康熙帶著顧凝宸進了新院子,看著這江南的園林,確實處處是景色,滿是詩情畫意。
“曹璽倒是有心了,可惜沒能等到朕南巡,再見上一麵。”
康熙感慨了一下,顧凝宸聽著,隻覺得曹璽實在太會來事了,哪怕死了都讓康熙心裡記掛了一番。
前有生前寫的折子表忠心,後有這個打造了五六年的新院子,真是個妙人。
顧凝宸都有點遺憾,沒能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曹璽。
揮退了院子裡伺候的人,康熙一直板著的臉才緩和了一些,示意顧凝宸跟著自己往後走:“剛才曹寅說後邊有個溫泉池子,咱們可以去泡一泡鬆快一下。”
顧凝宸看著他的變臉功夫,心下讚歎。
看來當皇帝的,不但要學識淵博,聰明睿智,還要會做戲和變臉。
看這變臉功夫,說變就變。
康熙準備下船的時候對著鏡子看了看,扭頭就是一張陰沉的臉,把顧凝宸都嚇了一跳。
見她嚇到了,康熙還握著顧凝宸的手笑了笑:“等會朕下船要糊弄人,你來看朕這臉色合不合適?”
顧凝宸心想這怎麼合適,他壓根不像下船去糊弄人,反而想下船砍人一樣,怪嚇人的。
她就怕自己的表情會露餡,所以剛才跟著康熙的時候就故意低著頭,戴著麵紗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眼神,免得被人看出端倪來。
顯然康熙這一出做得太逼真,就連曹寅都信了,剛才領路的時候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態度,生怕惹怒了康熙一樣。
如今溫泉池子這裡沒有外人在,隻有康熙和顧凝宸,他的表情就要緩和得多了,還帶著笑,摟著她道:“剛才曹寅的表情真有趣,看來朕這場戲演得不錯,就等靳輔那邊配合一二了。”
康熙覺得要騙外人,當然要先騙過自己人。
顧凝宸被驚住了,曹寅被嚇到了,就連孫氏也畢恭畢敬的小心樣子,他就知道這場戲自己穩住了。
康熙這下船陰沉臉的事,曹家都不用對外說,港口迎接的人都不是眼瞎的。
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就傳到京城那些大臣的耳邊。
工部尚書摸著胡子,覺得靳輔實在太不識趣,跟其他大臣簡直格格不入,能當這個河道提督五年,全因為康熙的信任和提拔。
隻要康熙對靳輔有意見了,那麼毫無懸念,靳輔就要被換掉,然後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果然靳輔接到消息後頗為慌張,尤其是接到康熙的信箋後,再出去的時候臉色都變了。
河道附近有人一邊拔草一邊偷瞄著靳輔這邊,看見他的臉色,回去後很快就讓人遞消息去京城。
靳輔站在河邊,對著河麵看了又看,久久沒有離開。
外人看來,他像是傷心難過的樣子,其實靳輔是在發呆,盯著河麵看來看去:他努力回想那場戲份主角的表現,自己這表情是到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