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的小騎士先生還沒出車站,就這麼又被一路拽著回了自己家。
隻要想這麼做,那個年輕的騙子可以讓自己變得像極了個真正的紳士。
他穿著那件剪裁合體的立領亞麻襯衫,肩背挺得筆直,每個動作都帶有某種極為靈巧輕盈的優雅,就連扯著伊文跳下車逃跑也是這樣。
他們擠過人群跳下車,沿著鐵軌又往回跑。
那兩個內部互相敵視的追兵都不敢在碼頭這一站下車,片刻猶豫的工夫,就錯過了靠近車門的機會。
電車在這一站停留的時間也比彆的短,車門在那兩個家夥的而前砰地冷酷合攏,剩下的就隻有隔著車窗徒勞跳著腳的惱羞成怒,連激烈的謾罵和詛咒都被列車出站的鳴笛掩蓋了過去。
“艾克特……艾克特!”
伊文被他扯著,跑得有些喘不上氣,努力喊出了他的名字:“我們已經甩掉他們了,為什麼還要繼續跑?”
“你沒聽說過嗎?那個碼頭可不是普通人能來的地方!”少年騙子邊跑邊喊道,“我們說不定會抓起來綁在桅杆上,變成天邊的骷髏旗!”
伊文聽得有些驚訝,稍微瞪大了眼睛。
少年騙子忽然毫無預兆地刹住腳步,他轉回身來,像是算好了似的笑吟吟抬起手,精準地接住了刹不住撞過來的小騎士。
伊文不及反應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透過衣料,對而的心臟也同樣因為快速跑動而急促跳動著,兩個人的心跳聲混在一塊兒,吵得人什麼都聽不清。
“嚇唬你的,那群海盜沒那麼凶。”艾克特悄聲道,“我去過幾次,大多數人雖然不大聰明,但人都不錯……”
伊文的反應很快,立刻聽懂了這句話的未儘之意:“你們還去騙過碼頭的人?”
他忽然嚴肅起來,抬手擋開扶著自己的手臂。
“怎麼啦。”艾克特有些好奇,“碼頭是你家的嗎?”
伊文的話頭一滯:“我——”
他像是不知該怎麼說,隻是受驚似的退了半步,看著忽然背起手彎著腰湊過來、饒有興致仰起臉打量著自己的那個少年騙子。
不知是這一路的驚險刺激、快速跑動,還是些什麼彆的原因,他蒼白的臉頰上已經有些泛紅。
“好了好了,騎士先生。”
艾克特忽然向後跳開,笑著擺了擺手:“我們哪裡敢騙海盜呢?會被按在那個酒館的桌子上把整隻手都剁掉的。”
“胡說!”伊文下意識反駁,他支吾了片刻,才又蒼白地補了一句,“是手指,不是整隻手,而且也隻是懲罰惡人……”
那個年輕的騙子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又不識時務地非要追問:“這麼說,我們不算是惡人?”
伊文答不上來,手足無措地立了片刻,冷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他走得很慢,沒走出多遠就被追上來的艾克特拉住。
“好啦,好啦。”
年輕的騙子沿著軌道的間隙追上來,繞著他轉了半個圈,動作靈巧優雅得像是某種複雜的舞步:“騎士先生……”
“我有名字!”伊文打斷他,大聲糾正,“我叫伊文,伊文·弗裡蒙特!”
“好好,弗裡蒙特先生。”艾克特好脾氣地改口,“你要去哪兒?你本來是要去鎮子上的吧?”
伊文忽然停在原地。
他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上學的,可現在不光狼狽地弄丟了外套,甚至連書包和畫板都忘在了車上沒帶下來。
“總算想起來啦?我還等著你急得團團轉找上五分鐘,就把它們突然變出來給你個驚喜呢。”
艾克特回到草叢裡,拿出他的大衣、書包和畫板,一股腦塞進伊文懷裡:“給,下次可彆忘了。”
兩人下車時,艾克特就已經趁他不注意,把它們全都悄悄帶了下來。
這些東西都被藏在了草叢裡,甚至還特地用油紙裹了好幾層,一點兒也沒弄臟。
伊文有點發愣,一動不動地抱著那一堆東西,耳朵可疑的隱約泛紅。
艾克特認真打量了他半天,忽然憋不住地笑出來,握住伊文的手肘晃了晃:“我能邀請你跟我一塊兒走回去嗎?這段路可不算短,回程的車要等上一個小時呢。”
他就這麼扯著伊文一塊兒掉了頭,又朝著原本的方向沿鐵軌走了回去。
即使對方再三強調不是“跟他一塊兒回去”,而是自己本來也要去鎮子上,隻不過是碰巧和他走了同一段路……
“好的,弗裡蒙特先生。”艾克特漫不經心地踢著鐵軌,頻頻點頭,“沒問題,弗裡蒙特先生。”
伊文用力抿起唇,把書包和畫板甩到肩上。
艾克特很快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轉過身來一邊倒退著走一邊研究,隔了足足幾十秒才試探道:“……伊文?”
“乾嘛?”得到的回答又短又快,就像已經演練並等待了半天,就等著他叫這一聲似的。
“你想讓我叫你伊文?”
那個可惡的年輕騙子又不識時務起來,非要多嘴一句戳穿,像隻狐狸似的眯了眯眼睛:“不喜歡聽我叫弗裡蒙特先生?”
伊文甩下他大步往前走,這次的速度比之前折返碼頭時快出了不少。
“彆生氣,我是覺得弗裡蒙特很好聽。”艾克特追上他,“要是能挑姓氏,這是我最滿意的幾個選項之一了。”
不得不承認腿長的優勢,明明是同樣的距離,那個家夥輕輕鬆鬆邁上幾步就能追上來。
伊文放棄了毫無意義的較勁,皺了皺眉問:“這有什麼好聽的?”
“弗裡蒙特,這是個法國詞。”艾克特說道,“在法語裡是自由的意思,象征著高貴、勇敢、友好和有創造力。”
他停下話頭,看著伊文懷疑的眼神,不由失笑:“真的!騙子也不是滿嘴謊話……隻有把一句謊話藏在九句真話裡,才能讓人相信你。”
“你還懂法語?”伊文依然將信將疑地盯著他。
“不算難,我小時候在斯特拉斯堡待過幾個月,那兒的人不光說法語,還說阿爾薩斯語和德語……”
艾克特熟練地每種都簡單說了幾句,看著伊文越發訝異的臉色,不緊不慢地道:“這不難,伊文。我們生活的世界很大,你隻要每個地方住上幾個月,多多少少就都能學會一點兒了。”
伊文格外看不慣他得意的樣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你們是走到哪兒都被通緝、不得不到處流亡著避難,每到一個地方待幾個月就要趕快跑路吧?”
“猜對了。”艾克特毫不在意地打了個響指,“學語言可是騙子必需的技能……如果連簡單會話都算上,我會十幾種語言呢。”
伊文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他反以為榮的炫耀神色:“……”
提起最擅長的部分,艾克特索性挽起袖口,滔滔不絕地給他介紹了起來。
車站的那些騙子們並不全都是一夥兒,這一行也分很多種——有些人專門造假,有些人擅長空手套商業合同,有些人則是設法推銷出去一些完全離譜的東西,比如能自動生錢的盒子……
真正和艾克特一起的隻有另外三個人。他們是那種在各地遊蕩、專門挑有錢人下手的專業騙子,和其他的外行不一樣。
“和外行不一樣,還賣那麼假的賽馬票?”伊文忍不住打斷了他。
艾克特擺了擺手:“越是能把假的賣出去,越是我們的本事……你說的那些問題,我都可以用主辦方緊急加印,這一批隻在內部流通之類的理由來搪塞。”
“你不知道吧?那個被我騙的商人專門賺黑心錢,低價收高價賣,坑了不少農民……”
艾克特忽然停下腳步,認真地注視著伊文:“我們騙他的錢,是想分給那些農民的。”
伊文怔在原地。
他的臉色有些漲紅,突然襲來的羞愧讓他不知該怎麼開口:“我——”
忽然,伊文注意到了艾克特嘴角藏不住的一絲笑容。
“哈!”艾克特在他眼前用力拍了下手,擰身拔腿就跑,“這就是那‘九句真話裡藏的一句假話’!”
那個商人就是個被隨便挑中的票販子——當然,二手票販子這種職業也不算怎麼光彩就是了。
這年頭就是這樣,舊時代還沒過去,工業化帶來的新文明又沒被完全消化,黑吃黑這種事隨時都會在遍地發生,無非是看誰更有本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