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劇烈的頭痛,被乾擾的記憶也逐漸恢複。
……
他正在進行畢業前的最後一次人格模型測評。
在測評中,他一度險些被大量的負麵情緒侵蝕,在失去意識前本能自救,用鑰匙回了他們的家。
他垂下視線,看著鑲嵌在襯衫上的蒼耳勳章。
“零號。”沒有得到他的回饋,機械音等待了幾秒,繼續響起,“你——”
“沒有什麼零號了。”
淩溯說:“我會在不久之後退休,退休的時候,我會得到一個很不錯的新名字。”
空間內毫無預兆地沉默下來。
雖然那隻是完全由機械合成模仿的語音,但在對方突兀地陷入沉默的一瞬間,似乎依然泄露出了些許屬於人類的錯愕。
淩溯站起身:“我決定先預支這個名字。”
他走到那塊虛擬屏幕前,抬起手,抹去了上麵的字跡。
機械音隱隱透出些怒氣:“零號!”
淩溯對這個代號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在這片空間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閉上眼睛。
拒絕修正的結果沒什麼意外可言,他很快就又被投入了新的夢境裡。
那些夢境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他並沒有太在意。
可能是有幾百號新手正拿他當靶子練習射擊,帶著硝煙味兒的子彈堪比人體描邊大師,給他留下了數不清的慘烈異常、耽擱幾秒鐘就很可能自動痊愈的擦傷。
可能是他被綁在某個中世紀的祭壇上,正等著被當做異端燒掉,但剛燒起來的熊熊烈火就被一場雨澆了個透心涼。
可能是他被扔進棺材裡活埋,在漆黑狹小的空間裡等待著空氣的耗儘,卻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剛石化的吸血鬼……
……淩溯隨手改寫著那些夢,絲毫沒有在意機械音在提示下醞釀的憤怒。
他完全不浪費精力去探知夢境的內容、也不做任何抵抗,隻是隨遇而安地一動不動躺在棺材裡……他還有更緊要的事必須立刻做完。
淩溯用上全部精神力,專心強化著腦海中的那些正飛速流逝的記憶。
他像是個在海灘邊瘋狂徘徊的守財奴。
那些金燦燦的、溫暖明亮的細沙不斷被海水帶走,不論怎麼用雙手去撈、去攥,抱起一捧也會迅速流逝。
記憶中的一切正在迅速褪色,越來越多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
他迅速改變了策略,隻是一粒一粒地不斷撿起那些細沙,每攢夠一小把就把它們吞下去。
鹹澀微苦的感觸流淌過他的意識,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用它們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描摹著相同的畫麵。
他在細沙上畫著他的星星。
那是他見過最聰明、活潑、溫柔、勇敢的意識。
那些小羊毛卷有時候會服帖地趴下去,有時候又因為解出了某個超級難的問題而興奮地支棱起來……但更多的時候,它們都柔軟地輕輕蹭著他的掌心,淘氣地在他的指間鑽來鑽去。
他原本是該被上交以後徹底粉碎,交給對岸的集體意識,轉化成海量的信息和數據流供所有“繭”吸收的。
但撿到他的年輕拓荒者沒有這麼做。
那顆星星主動走進了他的軌跡,握住了他的手,偷偷把他領回了家。
……
隻是現在,他把回家的鑰匙不小心弄丟了。
會不會是丟在了那場凶險萬分的夢裡……是不是在某一次洶湧的浪頭重重劈麵拍下時不小心掉出口袋,被湍急的海水卷走了?
還是掉在了哪塊浮冰斷裂開的細縫裡,沒有被及時察覺,跟著一起送出了那場噩夢?
又或者是在他差一點就放棄自己、與那場夢融合的時候,就失去了那個珍貴的錨點,和那些被再三加密保存起來的記憶……
淩溯沒有讓自己沉沒在這些繁雜的念頭裡。
他有的是時間懊惱和自責,如果他是一隻鸚鵡,大概會沮喪到忍不住一直把自己拔禿,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現在必須要儘快把儘可能多的內容轉化成長期記憶——他很清楚該怎麼做,反複強化會帶來神經元結構和功能的改變,新的突觸會組成網格,海馬區會把這種改變由暫時變為永久性的……
……到這個時候,這些記憶會通過大腦結構的改變,永遠被保留下來。
這不再是意識世界可以隨意更改的部分。
如果意識記不住,他就把他們的記憶變成本能,用現實來保存和記錄。
他必須永遠保有最為明確和堅定的認知。
——在世界上,存在著一個最優秀的拓荒者。那是個有一腦袋小卷毛的、他見過最好看的年輕人,是最棒的幼兒園助教,是一定會與他在未來重逢的愛人。
……
恢複知覺時,他得到了第十個“不合格”的評定。
也不知道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夢,他的意識似乎已經被徹底碾碎又重組了不知多少次。
那些疼痛似乎也不會停止了,它們跳躍在他的神經上,仿佛在一下一下切割著他的大腦,他甚至隱約聽見了現實世界監控儀器的激烈警報聲。
淩溯毫不在意地選擇了拒絕修正。
他沒什麼時間理會那個聒噪的機械音。
——他正在試圖對照更多的細節,把小卷毛最喜歡的那個唱片機原封不動地在腦海裡建模出來。
他已經做好了明確的計劃,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一個一模一樣的放在辦公室裡。
這樣,他就可以在工作之餘,禮貌地邀請對方來自己的辦公室聽歌,然後他們就會比之前更熟悉。
他需要有一個非常穩定的住處,住處就按照原定的計劃繼續裝修……雖然可能沒辦法滿足超豪華吊燈和十八個機械手臂的浴缸,但一定可以準備很多的拖鞋。
他要在他們見麵時表現得沉穩、冷靜、一點都不熟,這樣就不會嚇到把所有的記憶都留給了他的小卷毛……
那種柔軟愉快的、仿佛透出棉花糖的甜香的情緒被驟然截止。
眼前的一切畫麵都變回了無趣的灰白。
淩溯輕歎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肘間忽然多出的針眼:“老師,你又給我注射什麼藥了?”
機械音沒有回答,淩溯也並不在意,撐了下地麵站起身。
雖然被打斷了回憶,但他並不感到憤怒和惱火——因為他被剝奪了憤怒和惱火的能力。嚴會長和初代繭合力弄出了一所精神病院,這家精神病院有本事讓最狂躁的人徹底安靜下來。
淩溯能看到自己被封閉剝離的情緒,它們漂浮在他碰不到的地方。
在一次和小卷毛一起攀爬冰川欣賞日出時,他曾經見到過那種顏色。
從靜謐的深藍過渡成柔和乾淨的淺藍,再摻上一點雲霞映出的淡紅,和從裡麵冒出一點頭的金燦燦的亮橙。
他猜那大概是個叫人不舍得醒過來的好夢。
淩溯垂下視線,他暫時中止了對未來的規劃,把日記收進意識深處。
“是我救了你。”
機械音沉聲道:“你的意識就快被失控的情緒吞沒了——你知道這樣的後果是什麼嗎?”
“是變成一片雲,或者一場夢。”淩溯手搭涼棚,仔細欣賞了一會兒,“如果是這樣,我肯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一朵雲。”
機械音:“……”
淩溯直到看夠了才收回視線,走到虛擬屏幕前。
他看著屏幕上的“不合格”字樣,屈指輕敲了兩下:“你希望我能通過測評……為什麼?”
“你是最優秀的實驗體,是第一名拓荒者。隻要通過測試,就可以順利進入協會高層任職。”
機械音沉默了片刻,才又循循善誘道:“你的危險性並不來源於你自身,而是你在拓荒行動中帶回來的那顆蒼耳。”
“你帶回來的蒼耳被判定為病毒,有很奇怪的、完全不屬於現實的運算邏輯。它的邏輯與我們的‘繭’並不兼容,與你也同樣不兼容。”
機械音問:“為什麼不把它交出來?”
淩溯收在口袋裡的手輕輕握起。
那顆柔軟的繭被他藏進了蒼耳勳章裡。
和計劃的一樣,那些尖銳的、帶著倒鉤的刺正在紮進他的意識,這一點似乎引起了某個監控者的緊張。
他搖了搖頭,抹去屏幕上的字跡:“老師,你真的認為我不危險嗎?”
機械音停頓了下,沒有立刻回答。
“如果你不害怕我,就不必偽裝成人工智能程序和我說話。”
淩溯看向監控,因為剛才被暫時剝離了一切情緒,他的眼睛是令人發寒的淺灰色。
“你知道我很危險,但你依然想設法乾預程序,讓我儘快通過測試——這說明如果我在測試中失敗了,後果會很嚴重。”
“如果我順利通過測試,會發生什麼?”
“隻要通過測試,就可以從你這位對我“格外青睞”的老師手裡順利畢業,進入協會,獲得一個有足夠話語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