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詭談社(13)(1 / 2)

淩晨三點,夢開始了。

盛夏的天空澄澈如洗。一排低矮平房前,溪水從山上一路流淌下來,經過石頭的過濾,清澈可見底。

那個女生就站在那裡。

刺眼的陽光落在額間,她的眉目被光暈所遮擋。隻有一頭過了腰的長發垂下來,黑得像墨;肥大的褲腳鬆鬆挽著,下麵一截小腿,細瘦如竹竿,撐不住身體般地左右搖晃著、顫動著……

“過來啊。”

她回過頭,笑著招手,一滴水光濺在腳踝上,變作陳舊的紅色。

他低頭,看到自己肉滾滾的四肢,手上提著藍色的塑料小水桶。水桶裡放著綠色的鏟子、圓形的沙篩、灑水壺。

那是一套劣質又常見的兒童沙灘玩具,貼著泰文奧特曼的頭像。

“過來啊,嘉禾!”

她又喊他,一串清脆的笑聲。

他想起來了,他們要抓蝌蚪的。

“我來了!”

他邁開腿,影子在腳下飛快地躍動、撕扯,越變越長,越變越龐大。

嘩啦!一腳踩進水裡,他感到刺骨的寒冷,血液都被凍住。

而她出現在遙遠的另一條水溝裡。

“過來啊。”

“快過來啊,嘉禾。”

他說:“等等我!”

可身處的水溝瞬間變作汙濁的沼澤,迅速漫過膝蓋、大腿、屁股,困住他,動彈不得。

“等等我!”

他奮力地掙紮著,大叫著,腥臭的泥濘終於湧進鼻腔。

天空灰暗下來,他安詳地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淹沒。

被撕裂翅膀的蜻蜓……蝴蝶……拔掉後腿,草蜢從紅色、圓形的嘴巴裡流出綠油油的血……風箏……他們把蝗蟲丟在一邊,看到密密麻麻地螞蟻爬滿它的身體……台風……灑了鹽的螞蝗痛苦蠕動……忘記埋葬的小雞,眼眶裡鑽出很多很多白色的蟲子……

模糊而狂亂的畫麵不斷交錯,一切都在扭曲,扭曲。

雨……好大的雨……打雷,閃頻的電視機,他躲在被子裡……她唱新學會的歌……雪……絨花……雪絨花……每天……清晨歡迎……你……小……而白……純……又美……總很高興……遇……見……你……破碎的歌曲,不要……不要這個……她說好……蟲兒飛……蟲兒飛……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你在……思念……誰?……你……在……思……念……誰……

歌聲撫慰恐懼的幼小心靈,他很幸福,他很安全。

他在懷抱裡深深睡去,在一片的花白的世界中醒來。開始跑。

呼哧呼哧喘氣,沿著樓梯往下跑。一不小心撞到什麼東西,抬起頭來,那個女人竟然沒有臉。

“啊!”

他嚇得推開她,繼續跑。

無儘的旋轉樓梯,漫長的奔跑,到處都是同樣的無臉女人!

前麵!後麵!左邊!右邊!到處!

他不要命地擺動雙腿,狂奔,一直到台階崩裂,跌落底層。

劇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看著自己被成千上萬個無臉女,一摸一樣的長發,一摸一樣的雛菊碎花長裙。他忽然意識到,這是夢。

對,他在做夢。

那她就在這裡,一定就藏在這裡!

“你是誰?!”

視野一暗,鋪天蓋地的黑暗湧來,滴答滴答的水聲遙遠而朦朧。

他知道她要走了,焦急地喊:“不要走!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在哪裡?”

她隻是笑,一如既往地報出六個數字:223712

接著水流傾斜,再一次吞沒身體。

他痛苦地掐著自己的大腿,於黎明前醒來。

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房間裡昏暗無光。空調不知什麼時候自動停止運轉,枕頭、被子都被汗浸透了。

他倏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視線捕捉到打開的房門、門邊深黑的人形輪廓,跳下床來。

“媽。”

他雙眼失焦,迫切而茫然地問:“姐呢?我姐怎麼還不回來?!”

女人說:“下次多吃一粒藥再睡。”

“媽,我問我姐!”他失控地質問:“我姐呢?我姐到底在哪?!告訴我!”

“說了很多遍了,”對方的表情毫無變化,聲音沒有起伏:“你沒有姐,從來沒有過。”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頓時無力癱坐到地上。

遍體生涼。

*

周二上午,社·挨完揍又開始飄·長提出要辦一個慶功宴,用來慶祝社團開張大吉(?),順便補上新社員歡迎會。時間定在晚自習後,校門口集合,全員不見不散,不接受任何請假。

“……”

估計要折騰到很晚,還是趁著午休把澡洗掉比較保險。

抱著這個想法,放學後,薑意眠沒去食堂,直接回了寢室。

前頭說過,學校裡鬼怪眾多,夜晚的女宿舍堪稱它們最愛寵幸的地點之一。因此洗浴間晚上空蕩蕩,白天擠破頭。要想安安穩穩洗個澡,必須犧牲午飯時間才行。

有同樣想法的不止薑意眠一個,她來的時候,洗浴間隻剩一半空位。

照著大家的做法,將洗漱用品裝在臉盆裡,放到鐵架上,就算成功占下位置。不過這會兒熱水還沒來,她沒有空等,回寢室拆了被套,打算勤洗勤曬,晚上能睡得更舒服。

被子洗到一半,有人宣布:“熱了!”

薑意眠就往水桶裡倒了些洗衣液泡著,準備先進去洗澡。

等來熱水供應的洗浴間就像正式營業的網紅店鋪,客人眾多。

她選的位置靠牆,位於不起眼的角落。走過去才發現一個熟人——那位沉迷電話煲的室友——李婷婷正站在那裡,一邊塞著耳機對男朋友抱怨洗浴間的擁擠吵雜,一邊朝鐵架伸手。

手指已經碰到盆的邊緣,看樣子是想拿下來,換上自己的。

“那是我的。”

薑意眠冷不丁地開口。

李婷婷一個哆嗦,回頭看到她,臉色不虞:“你有病吧?嚇死人的知不知道?”

話這麼說,伸出去的手倒不像被嚇到的樣子,還搭在盆上。

“這是我占的位置。”

薑意眠說:“我要洗澡了。”

她語氣挺平淡的。既不像小魚那樣咋咋唬唬、口無遮攔,也不像眉眉,神色張皇,說起話來猶猶豫豫,結結巴巴,平白惹人煩。

然而細數整個寢室,全班女生,李婷婷最討厭她。

從第一眼看到就討厭,這屬於氣場不合,也叫直覺,沒有道理好說。

原本薑意眠早出晚歸,兩人一星期到頭總計說不上十個字,還能勉強井水不犯河水。

偏偏現在鬨這麼一出,李婷婷不高興極了,覺得這女的真裝,肯定平時給男生捧高了。一張嘴巴我來我去,搞得自己跟宇宙中心小公主,所有人都得關心她的想法一樣。

倒胃口。

“麻煩有的人做事情講點效率好嗎?光搶位置不洗澡,以為學校你開的、宿舍你建的啊?沒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隊等著?白白浪費彆人的時間,無語死了。”

堵著耳機受音孔,說完這句再鬆開。

李婷婷一邊對電話那頭的男朋友嬌聲道:“沒什麼啦,就是碰到一個沒公德心的,煩死了。”一邊蝸牛般原地挪動。

嫌她走得慢,薑意眠伸手一推,簾子一拉。無論對方在外麵陰陽怪氣,還是放話要打開手機計時。

她置若罔聞,隻管紮起頭發,打開花灑,洗完澡再說。

聽說宿舍用的是太陽能熱水器。原理簡單來說:太陽越大,熱水越多。

眼下正是七月初,太陽依然毒辣。

按理說,熱水儲備量應該很足。可薑意眠才洗不到五分鐘,就明確感覺到,淋在身上的水愈來愈冰,愈來愈冰。沒過多久居然低過正常冷水的溫度,冰得皮膚本能地豎起汗毛。

不止如此。

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下來,聽不著半點人聲,冷得堪比冰窖。

燈管呲拉、呲拉地閃爍,明滅不定。

這是……撞鬼?

想法剛躍上心頭,後背猛然一冰,似乎有一團……柔韌性極好的,柔軟且富有彈性的冰冷條狀物——處於冰凍狀態卻很鮮活的動物觸角,她隻能想到這個比喻——貼了上來。

“又,見麵了,薑,同學。”

似曾相識的聲音。薑意眠腦袋不動,眼珠往下壓,看到自己腳下多了一灘頭發。

黑漆漆的,濕答答的,表皮包裹著某種透明的黏液;一根根頭發纏繞成拇指粗細的一捆,上頭長滿尖頭眼睛。很小。大約就兩粒米那麼大,但是很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呈旋渦形狀,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借洗發露?我有。”

她雲淡風輕地回應,抬手在臉盆裡一陣翻找,隻找到一枚彆在校服上的校徽。

“不。”

長發鬼貼在她耳邊,吹出陰冷的氣流:“頭發,太多了。她們的眼睛,不夠用。你可以,借給我,兩隻嗎?”

“你會還嗎?”

薑意眠收回手,校徽藏在手心裡,能充當武器的隻有那一根針。

把針戳進對方的眼睛裡,應該能逃過一劫,當然也有可能進一步激怒它。

而且對方都這麼說了。要是它的臉上根本沒有眼睛,該怎麼辦好呢?

戳頭發不曉得管不管用。關鍵頭發眼睛太多、太小,萬一沒紮準,或者一根針紮不過來,好像會收獲悲慘結局……

腦瓜子漫無邊際地轉著。

她回過神,後知後覺自己大概是被社長傳染了,不然怎麼會冒出這麼無厘頭的聯想。

“還,的。”長發鬼語速加快,透出幾分得逞的興奮:“下次,還給你,很多,很多——”

薑意眠:其實也用不上那麼多。

鬼伸手欲取眼睛。

薑意眠陡然轉身,卻撲了個空。

因為一條青筋遍布的胳膊,始料不及地從外麵伸進來,猛然掐住鬼的脖子。將它粗暴地提起來,往外大力拖拽。

鬼當即發出令人牙酸的詭異叫聲。

它頭發上的眼睛受到刺激,大張大合,成千上萬個瞳孔瘋狂轉動,看得人頭暈目眩。

“呀咿呀咿呀咿——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