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詭談社(20)(1 / 2)

陳嘉盼死在三年前的暑假。

吳老師記得清楚,那天發期末成績單,嘉盼穿了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稱得皮膚很白,頭發披下來,難得有幾分女孩子家的文靜。

可惜一抬手,一出聲,那股子氣質頓時灰飛煙滅,變回‘野孩子’一個。不怪辦公室裡都說,嘉盼身上有股野生野長的蠻勁兒。

——這不是嫌她來自農村,為人處事粗魯、小家子氣的意思;而是一種混合著石頭、泥土、青草的東西,揉進她的骨子裡,叫她橫衝直撞,叫她無所畏懼。

好比一朵路邊沒人理睬的小花,不需要你特意關照,她自有辦法活得風生水起。

班級裡無論老師同學,無疑都是喜歡她的。

有關這一點最好的證據就是,那天成績出來,嘉盼超常發揮,排在班裡第八,段裡一百五十六。

素來不苟言笑的化學老師經過班級,特意瞧了瞧她的單子,臉上破天荒地閃過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旋即故意沉著臉說:“你要是把心全放在學習上,都不止這個分數。”

嘉盼眼睛一彎,兩個梨渦:“都怪這世界花花綠綠迷人眼,老師,我下輩子會努力的!”

“這輩子努力了再說!成績是你自己的!”

化學老師氣呼呼地走掉。台下同學們嘩啦啦鼓掌祝賀,嘉盼從來不會為此不好意思。

她就像往常一樣,無比張揚地、大方地、俏皮地抱拳作了個揖。下台的時候,裙擺似浪花般不規律地湧動一陣,最終落在那截白皙勻稱的小腿肚上,像豔麗花瓣包裹著脆弱的花蕊。

那天,辦公室都在說,嘉盼那孩子,打扮起來挺好看,用功起來成績也不差。

吳老師還特地在工作記事本裡寫下:新學期多做嘉盼的思想工作,這樣一行字。

誰能想到,兩個月後,一通電話打過來,開口就是:“你班那個陳嘉盼死了。”

下一句:“死在宿舍,屍體爛得沒法看了。”

那一刻,她呆若木雞。

情感上不願意相信,可渾身的雞皮疙瘩一瞬間傾湧而出,看什麼都是黑的。

“……我趕到的時候,警察已經來了。嘉盼……被白布蓋著,放在擔子上抬走了。他們不讓我們看,說什麼都不讓。但是我們能聞到味道,還有那條裙子。

“她就那樣從我麵前過去,我從來沒見她這麼安靜過。安靜得讓人害怕,隻有兩個手指頭掛在擔架外麵……”

那種肮臟,腐爛,令人作嘔的臭味。

兩根青黑,腫脹的手指……

吳老師說不下去了。

瞧陳嘉禾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能聽。

“為什麼是寢室?”有人適時出聲。

眾所周知,暑假學校不上課,宿舍不開放。陳嘉盼為什麼會悄無聲息地死在裡頭?

尾指輕劃過濕潤的眼角,吳老師扶了扶眼鏡道:“這就是整件事最匪夷所思的一點。”

屍檢報告說,陳嘉盼是高溫猝死的。

死亡時間大致在50~55天之間。

死亡現場發現少許生活垃圾,死者手邊放著兩個充電寶與一部手機。

手機電量耗儘,處於自動關機狀態;一個充電寶用儘,另一個尚存12%餘電。

而正常情況下,學校關宿舍流程是這樣的:

-學期結束前,宿管必須張貼公告,告知宿舍關閉、水電停供的具體日期。

-期末考試結束後共有三天假期,絕大多數的住宿學生都在這段時間搬離寢室。按照相關規定,宿管在此期間必須堅持早晚查寢,及時記錄沒有離校的學生,並了解其滯留原因。

-直到閉校日(往往是成績單發放後兩天內)下午六點後,宿管負責最後一次查寢,確保宿舍內沒有學生滯留後,關閉電水閘,鎖門走人。

-為防疏漏,暑假期間,學校保安室照常安排人員值守。如有人意外被困教學樓、宿舍樓等校內設施(該設施均設有公共電話,刷校卡即可使用),隨時可撥打短號求助員求助。

以上四條,不單宿管、保安等工作人員倒背如流,學生手冊裡同樣有著詳細記載。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負責宿舍管理人員一度以細致、勤懇的工作態度而受褒獎。

換句話說,陳嘉盼意外被困致死的概率著實小之又小。

學校認為有必要進行深入調查。然而陳家爸媽根本不在乎女兒為什麼會死在寢室。

他們甚至連屍體都不願意看。

事情過去已有三年之久,吳老師提起那對夫妻,依然帶著不滿:“我們這些老師都不相信那是嘉盼,希望能親眼看看她,卻不能看。他們做父母的,連問都沒有問起女兒。一趕到學校隻顧著捂起鼻子到處找校長,聲稱自己的寶貝女兒死在學校,校長必須給一個交代。”

什麼交代呢?

無非是錢。

平日家長會不見他們來,那個情景下倒是一口一個嬌嬌、心肝,沒兩百萬休想了事。

直到那時,大家才驟然意識到,原來嘉盼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擁有這樣冷漠的爸媽,她居然半個字不曾提過。

他們這些人也是,居然真的毫不知情,還以為她是受寵的獨生女,才被養成那副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性子……

同樣在那一天,他們第一次見到陳嘉禾,始知嘉盼有個弟弟。

說著,吳老師不禁看向他:“那天,隻有你一個人抱著嘉盼不肯鬆手。你不停地問,你姐怎麼了?誰把她關在寢室裡?為什麼不送她去醫院?幾乎所有人都被你問得紅了眼睛。後來你爸媽要拉你去找律師談賠償事情,你還甩開他們的手,說他們自私自利,唯利是圖……”

“事後經常有人說,幸虧你們家裡還有一個你,嘉盼就算沒了,至少有一個真正的家人惦記她。可是——”

上次見麵,她所見到的陳嘉禾憤怒,凶狠,擲地有聲地同父母對峙,像一隻護食的狼。

事到如今,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男生卻是滿臉迷茫,無措,恍如誤入迷途的無助羊羔。

怎麼會這樣?

是哪裡出錯了嗎?

吳老師的目光裡流露出幾分遺憾,為嘉盼感到遺憾。她終究忍不住歎了一句:“我無法理解,你怎麼會忘了她呢?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忘的不是其他,偏偏是嘉盼……”

*

無心或是有意,吳老師的一句話仿佛利劍,傷人至極。

走出辦公室之後,陳嘉禾反複喃喃著‘是啊,我怎麼能忘記她’,看上去快要崩潰。

某話嘮十級選手看著都焦慮了,瘋狂在社團討論組裡嚎叫:【怎麼辦這氣氛好壓抑啊啊啊啊!我覺得他要哭了哇!拜托,誰能告訴我應該說什麼來安慰他?講笑話有用嗎?】

結果壓根沒人回他。

社員們一致認為,此情此景,事關人命,說什麼都沒有意義,還不如安靜陪伴。

裴小熊頭腦簡單,不懂人類間複雜的彎彎繞繞,隻管緊緊抱著眠眠的胳膊即可。

於是五人一熊就詭異地在操場台階上傻坐了整整一個小時。

坐得屁股疼了,光線淡了。天邊一片連綿不斷的火燒雲,附近居民樓飄出陣陣飯菜香味。

突然,陳嘉禾站起身來,看著遠處說:“今天謝謝你們,到此為止吧,我準備回去了。”

橙黃色的餘光落在側臉上。

他說這話的語氣有點怪。

社長問:“你都想起來了?”

“已經沒必要了。”他看著遠處說:“現在我隻想知道,我姐葬在哪裡,我想去見她。”

這下都發現他答非所問,狀態不對。

怕他這樣回去會鬨出事,詭談社想了個招:“你姐去世的那年,你家裡不是發生過很多意外嗎?有沒有可能跟你姐有關?話說鬼魂一般停留在自己離世的地方。來都來了,不如到處找找,說不定能見到她呢?”

見姐姐對陳嘉禾而言,簡直可以稱為現階段的最大妄想。本來萬無一失的事,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陳家爸媽打來電話。

陳嘉禾走遠了接,他們聽不到對話,隻能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冰冷。

“我必須回家了。”

掛斷電話,陳嘉禾不找姐姐的鬼魂了。

‘家’這個字咬得格外重,讓人怪忐忑的。

問:“怎麼了?他們發現了?”

他嗯了一聲:“他們去過學校。如果我再不回去,他們說要找你們班主任算賬。”

哈??

“找我們班主任乾什麼,說我們綁架你咩?”社長自己說著都好笑,樂天開解道:“估計他們說說而已,不然你還是留著唄,有機會找你姐姐呢?”

陳嘉禾卻往後退了一步,聲音低沉:“不,他們什麼都做的出來,他們就是那種人。”

說完,他第二次向詭談社道謝(沒有鞠躬),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社長目瞪口呆。

“是我的錯覺嗎?陳嘉禾怎麼好像……”

學姐接:“氣勢變了。”

薑意眠:“不結巴了。”

祁放慢吞吞:“表情很恐怖。”

裴小熊……裴小熊伸手摸了摸薑意眠的臉,覺得脆弱的人類應該要餓了。就從口袋裡摸糖果,用軟綿綿的小熊手一點一點撥開包裝,然後雙手捧著遞給她:“眠眠,吃。”

“謝謝。”

薑意眠心不在此,就著它的手含住糖。

她吃掉了。

眠眠,吃掉!

裴小熊的快樂就是如此簡單!

直到它對上祁樹懶的眼神。

兩隻動物對視一秒,兩秒。

同時厭惡地轉移目光。

“陳嘉盼還找麼?”學姐照例撐著那把黑色蕾絲傘,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他們接受的委托是調查姐姐是否存在,走到目前這一步,早就超出業務範圍。尤其在陳嘉禾本人都放棄尋找鬼魂的前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