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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後的夏城,是烏鴉的國度。
這種醜陋而聰明的生靈,是城市真正的主人。它們在行道樹上群聚,用嘶啞單調的聲音,嘲弄著匆匆來去的過客:
哇,哇,倒黴去吧!
偶爾,它們還會在鋪滿了輻條狀雲氣的天空下,炫耀高超的飛行技藝。
行人臉上,大都像死了爹媽一樣難看。他們用憎惡的眼神,盯著天上盤旋的黑影,以及更高處詭異的雲氣布局。
進入九月下旬之後,夏城的天空就被這種雲氣覆蓋,不到一周時間,共發生3級左右地震6次,4級3次,5級2次。
震級和烈度還遠沒有達到城市承載的極限,脆弱的人心已經先一步動搖了。
夏城空氣中穿梭的聲波和電波,超過一半都在拚命叫喚:
地震雲、地震雲!
這種“民科概念”,在即將進入22世紀的文明時代,堂而皇之地出入於各個專家學者口中,見諸媒體報端。
羅南多少受了點兒影響。
當他挾著從不離身的黑皮筆記本,走下低空公交的時候,腕上手環震動,信號接通後,姑母羅淑清女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晚上回家,你姑父做好飯了!”
因為近日地震頻發,原已允許他獨立生活的姑母大人,當即撕毀協議,三令五申要他回去同住,以便照應。
羅南是絕不能答應的。他辛辛苦苦考上知行學院,不就是為了獨立自由的日子嗎?更何況眼下是最緊要的關口,耽擱一天,天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問題是羅南向來不擅言辭,提出的理由沒有絲毫說服力,事情搞得越來越僵,眼瞅著姑母大人都要從電話裡伸出手,拎他回去。
正頭痛的時候,有消息發過來,羅南隻瀏覽個大概,便暗歎好運,忙再加一個砝碼:“今天我要複習,明天社團麵試……”
“麵試?哪個社團?”
“呃,神秘學研究社。”
“神秘學?”
羅淑晴女士有些狐疑,很快她便在那邊招呼:
“莫雅,莫雅!”
不多時,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加入通話,獨特的懶洋洋的語氣,正是羅南的表姐,去年剛從知行學院畢業的莫雅。
“神秘學研究社啊,我知道,據說很有錢,裡麵的人也很任性。”
羅淑晴最看不慣女兒這副姿態,當即訓斥道:“好好說話!”
莫雅“哈”地一聲笑:“說得再好,你‘親兒子’也不妙,開學一個月,他還在麵試,明顯不合群嘛!知行學院大搞東西合流,西式思維很嚴重的,沒有社團生活,先砍學分,至於升學、找導師,校方推薦信上絕不會有什麼好話……”
火上澆油的說法,瞬間引爆了又一次的母女戰爭,矛盾焦點轉移,相隔上百公裡的羅南,得以全身而退。
這時候,羅南都在自家客廳裡站了快半小時,天色已暗,自動亮起的客廳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入對麵高層公寓的窗口。
羅南發出指令,窗簾自動合起。
可在此時,一個黑影穿過即將閉合的簾幕,落在開放式陽台上,並用粗喙彆開落地窗拉門,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說不儘的從容自在。
這個不請自來的家夥,是一隻典型的禿鼻烏鴉,除了灰白的嘴基部以外,通體烏黑,看上去粗壯健碩,比同類大上一圈兒,柔和燈光下,羽毛在黑沉和幽藍之間往來變幻。
在房間內踱了幾步,烏鴉振翅躍上了客廳的茶幾,隨即前傾身體,一個拇指大小的密封玻璃試管,從它的粗喙中滑出,落在茶幾上,裡麵是大半管白色粉末。
把喉嚨眼兒的異物吐出來,烏鴉舒坦了很多,炫耀式地亮了亮嗓子:
“刮,刮!”
“墨水,閉嘴!”
在封閉的空間內,烏鴉的叫聲就是一場災難。羅南喝斥一記,把試管拿去清洗,又端出預備好的熟肉條,堵住它的嘴巴。
冠以“墨水”之名,烏鴉還是很好說話的,用餐也很文雅,它甚至還用翅膀示意,讓羅南幫它倒杯水。
旁邊的餐桌上,也擺上了晚餐,完美符合家居智腦的單調手藝,色香味乏善可陳,重要的是份量十足,塞飽個人都沒問題。羅南則展現出超人一等的飯量,且速度極快,恰好和墨水同步結束。
墨水吃飽喝足後,乾脆利落鑽出落地窗拉門,振翅飛走。
羅南收拾了杯碟,正想去書房,手環再次震動,這回聯係他的,是表姐莫雅。和她的母親完全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也是劈頭一句:
“這回該怎麼謝我?”
“呃,謝謝姐。”
“切,換個花樣都不會!”
莫雅知道羅南的口拙,也不再逗他,直接切入正題:“那個神秘學研究社,是彆人推薦的,還是你主動的?”
“我自己選的……”
“知道它是什麼去處?”
羅南想了想,簡單答道:“半社團半研究所性質,私人注資,實力雄厚,相對於學院,有極高的自主權。”
莫雅冷笑:“看著很爽是不是?”
羅南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莫雅提醒他:“那就是個富二代的遊樂場,核心人員自成圈子,每日裡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打發時間。平常家庭的學生,到那兒就是做雜工的。所以看起來很美好,卻隻是對那個‘圈子’而言,與學業、技能無關……”
羅南打斷莫雅的灌輸:“那兒能做實驗。”
莫雅拉長了聲調,“哦”聲感歎:“看來你那實驗越來越折騰了。不過老弟,做實驗應該去物理、化學類的興趣社。”
羅南平靜回應:“那些社團需要實習期,我在初中已經獲得了相關資質,沒必要重複以前的工作。”
“神秘學研究社就可以?”
“是的,我看了簡介,也看了學校論壇,那裡是唯一一個能在新生階段,就開展獨立自由實驗的社團,而且很多都涉及精神藥品領域,正合我的需要。”
莫雅嘲笑他:“雜工能搞自由實驗?”
“熟練工也許可以,如果老板是外行,那就更妙了。”
素來牙尖嘴利的莫雅,竟然被羅南一句話給噎到,隔了數秒才開口:
“好吧,熟練工先生。我隻提醒你一句,在知行學院換社團,一定會被打上‘不合群者’的標簽,接下來四年……哦不,你是十年級,那麼就是八年,你會有充沛的時間後悔。”
“哦。”
羅南的回應,讓莫雅冷笑:“好吧,現在我們談報酬問題。”
“報酬?”
“奮不顧身為你擋槍,一句謝謝就完了?”
“呃,你想要什麼?”
“你那間公寓,借我一晚上,開個小型派對。”
羅南遲疑了一下:“幾號?”
“下個月15號,還有20天時間……”
“19天。”
“……好吧,19天。我不需要你準備什麼,隻要你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藏好、搬走,剩下的由我布置就好了。”
羅南算了算時間:“應該沒問題,不過你要提前5天,再給我提個醒兒。”
“不爽快,那就這樣。”
那邊掛斷電話,羅南則為19天後的的“臨時搬遷安置”頭痛起來。
饒是如此,他依然感謝莫雅,如果不是表姐多年來的掩護,他又怎麼可能在姑母大人眼皮底下,持續進行危險的實驗工作?
甩甩頭,羅南決定,雜事兒都丟到明天去考慮吧。
現在,是公元2096年9月26日19點22分,低效的白天終於過去,羅南迎來了寧靜而珍貴的夜晚時光。
他走進書房,書桌上端端正正擺放著一個黑皮箱子,體積不小,看上去頗為突兀。
輸入指紋、密碼,掀起箱蓋,低細的“噝噝”聲裡,箱內分層分類擺放整齊的器皿,就層層抬起,並在各自載具的牽引下,仿佛舒展開來的花瓣,逐一進入預定位置。
頃刻間,書桌就變成了一處簡單卻五臟俱全的工作台。
羅南又從書櫃中取出一個醫用便攜冷藏箱,擺在桌上,開啟後,裡麵是各式封裝的藥品原料。墨水送來的白色粉末,也在係列檢測確認無誤後,放入其中。
至此,晚上工作所需的材料、器具都已齊備……至少能備好的都在這兒了。
做完這一切,羅南深吸口氣,再打開書桌一側的暗格,拿出一本陳舊筆記。
筆記封麵是棕色的,形製與羅南時刻不離身的筆記本相同,都是活頁。但因為長年累月的使用,受裡麵大量筆墨記錄影響,棕皮筆記看上去要鬆散一些,封皮都有些鼓漲。裡麵也沒有仿紙製軟屏。
羅南把自家的本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翻開棕皮筆記。
筆記扉頁正中,是一個端正的手繪圖形。就像是幾何課上經常出現的那樣,一個三棱錐,準確地講,是正四麵體,以及它的內切球和外接球,共同組成了一組渾然無瑕的圖形結構。
在這組圖形下方,有人以潦草的筆跡,寫下四個似通非通的短句:
我心如獄,我心如爐;
我心曰鏡,我心曰國。
羅南不敢說他能理解這組圖形以及十六個字的真實含義,然而每當他翻到這一頁,觀睹默念,一切蕪雜的想法,都會沉澱下去,心意自然歸於澄靜。
在扉頁停留數秒,羅南往後翻,在密密麻麻的字句中,尋找有關藥物製劑的內容和關鍵詞,並對著那些深奧的詞句和複雜的分子式,埋頭琢磨:
“弱效、替代、簡化……爺爺,你就幫幫忙吧!”
喃喃低語聲裡,時光倏乎而過。
窗外的燈火亮起又熄滅,工作台前,羅南注意力始終在筆記本和實驗器皿上往複來回,根據筆記本上的數據,添加各式藥品原料。
期間,他隻在原料的慢反應階段打了個盹,睡了兩小時左右。
淩晨3點15分,隨著最後一滴溶液加入,反應器皿中的渾濁液體開始劇烈沸騰,顏色也在慢慢轉變。
羅南緊盯著仿佛隨時都會炸開的透明器皿,以確認反應是否合乎要求。兩分鐘後,他才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開始清理實驗台上的雜物,同時低聲記數:
“二甲基色胺存量0,卡西胴存量0,甲羥芬安2毫克,西替利司他5毫克……”
隨著他的話音,平攤在實驗台上的自用筆記本,翻開的仿紙軟屏閃爍微光,界麵上的記錄表,自動改變相關數據,裡麵絕大部分藥品的存量已經歸零,或無限趨進於零。
羅南清理的雜物,主要就是這些藥品的包裝容器,將可回收的清洗消毒,不可回收的分類歸攏,大約花了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小型工作台上已經恢複了秩序和潔淨。
反應器皿中的淡綠色藥劑,也在持續的沸騰之後,慢慢冷卻。到這一步,基本可以確定,他一晚上的努力沒有白費。
不過,棕皮筆記上,也有一段相應的簡短記錄:“q-11r出現多發性周圍神經炎;q-27r出現過敏症狀,瀕死,其他實驗體無異常……基本具備替代效果,副作用較難確定。”
羅南搖搖頭,估摸著時間還差一些,就劃動軟屏,聯網進入常去的“秘星”論壇。
雖然是淩晨時分,論壇上的夜貓子們,卻還在進行著熱鬨的論戰。
論戰的中心,正是夏城。
最近夏城詭異的“地震期”,在這個充滿神秘學傾向的論壇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潮。很多人都在討論地震的成因,地質結構、板塊共振、元氣泄露……什麼稀奇古怪的話題都能往上扯。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講,最近某大公司正在夏城進行秘密試驗,很可能就是本次“地震期”的源頭。
對這些無聊的話題,羅南是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的。要說關心,也隻有兩點:
一、地震會不會影響他的實驗;
二、愈演愈烈的恐慌情緒會不會讓姑母大人強行把他拎回去!
羅南習慣性地輸入權限密碼,準備登入論壇內部版塊,網站提示卻跳出來:“你的權限不足,請向管理員申請驗證。”
一愣神,羅南便輕砸額頭,是了,他已經被踢進了小黑屋,被封的理由很簡單:非常時期,一切購買貼都以釣魚貼處理。
這是半個月前,警方搗毀某跨國非法藥品交易網絡之後,論壇立起的新規。風聲正緊,羅南卻一頭撞在槍口上。
被封id事小,藥品渠道斷掉才是麻煩。
以他現在的藥品原料存量看,就算羅淑晴女士不動手,他也快做不下去了。而所需的五十種常用藥品中,大部分都劃入了精神藥品管製名錄,作為未成年人,他不可能從藥店購置。
難道真要走“黑線”?
“秘星”論壇的這條渠道固然是非法的,貨源來路卻還算可靠,很多都是廠家的“額外交易”,以規避嚴厲的精神藥品管製,勉強還算是“商業”的範疇。
至於“黑線”,今天“墨水”帶來的試用品,質量還說得過去。可這條線上的貨源,就是奔著嚴重犯罪去的,其上下遊均與黑幫有著密切聯係——說白了,那就是一幫子毒販!
所以嘍……比起與毒販打交道,進入神秘學研究社當雜工算什麼?他不指望能從社團配齊原料,隻要能找到一條新的進化渠道,就是賺的。
終於,反應器皿中的液體不再沸騰,並迅速冷卻。
羅南當即收攏一切雜念,打開閥門,讓藥劑流入早已經備好的無針注射器內,隨即將這一劑堪稱巨量的精神藥品混合物注入上臂血管。
由始至終,他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接下來,羅南一絲不苟地做好了實驗器具的清洗工作,再按下複原鍵,將其還原為黑色手提箱,這才撕下實驗手套,將棕皮筆記本小心翼翼放回暗格,把冷藏箱藏入書櫃,再去衛生間洗漱。
4點整,羅南換了一身運動帽衫,挾著從不離身的黑皮筆記本,走出家門,開始了雷打不動的每日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