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器裡的聲音其實有點兒陌生。
鄧純當然不懷疑,無菌區裡那位的身份。
且不論說話的口氣,隻看這樣的場麵、這樣的資源,整艘飛艇上,也隻有他的老父親鄧允唯先生,才能搭得起來。
至於陌生,也很好解釋。
鄧純這幾年,與他這位老父親的交流,少之又少。而鄧允唯在家族、集團、教團內部,也越來越深居簡出,絕少在公眾場合講話,再加上當下這狀況,定與平常頗有不同。
而且,在這微弱的聲音裡,鄧純好像還聽到一種古怪的雜音。他再次抬眼,看無菌區裡的人員排布,心頭便生出一個猜測:
或許,這是手術器械與血肉作用的聲響。
這般猜測,使得鄧純打了個寒顫,以至於都衝淡了應有的喜悅――可以儘情表達自身觀點,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出頭良機嗎?
大約是中午在老宅的經曆,多少折去了一些熱情和銳氣。在此刻,鄧純的心境,要比他本人估計的冷靜不少,心跳速度微有加快,但也在可控範圍內。
但凡是所思所想,哪怕在腦中完整過了一遍、形成腹稿,再出口也會有微妙的變化。因為現場環境,是他的思想放飛時很難顧及到的。
現在,他要考慮自家老父親的感受,考慮幾個小時以來的形勢變化,由此對最初的思路進行校正。
“是的,我有幾點考慮,不知是否得當……”
鄧純深吸口氣,著意放慢語速,儘可
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觀點。
鄧純思路的基本架構還是比較清晰的。
起點與發端,就是根植於那位“地上神明”幫助百峰君人格化、神明化的猜想。一旦成真,就是直接打穿了湖城近些年來的戰略支點。
在此基礎上,鄧純認為:湖城方麵的應對措施,核心就是“以拖待變”。
基本方式是:以非對抗的形式,表麵響應那位的宣言,進行變革;實質上是重構利益集群,做好取舍,最好能吸納進入那位的利益相關方,實現緩衝;老一班則暫避鋒芒,以退為進,推出代理人,避免矛盾表麵化。
行事原則在於:任何形勢下,都要保持基本盤,亦即權限地位和上升通道,為此可以放棄一部分現有利益。
這不算多麼精巧的設計,關鍵是要在那位的壓力下,有效實施。
鄧純到現在也認為,他的設計在大方向上是沒問題的。因為那位“地上神明”不像是個趕儘殺絕的性格,裡麵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我的看法是,哪怕對麵針對‘百峰君’這一招,著實擊中要害,但麵對一位‘地上神明’,這種損失其實是可以預估到的,絕不能自亂陣腳,反倒可以順勢而為……”
哎?
一邊陳述,一邊理順,鄧純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兒――怎麼越講,越覺得似曾相識?
順勢而為,怎麼個順勢而為法?
作為渾敦教團的核心資產,“百峰君”被內部爆破,爛攤子
如何收拾?是試圖強行回歸到正軌,還是“順勢而為”?
與之相關的,“重構利益集群”,做好取舍――又是取哪個,舍哪個?若要“順勢而為”,又該怎麼“順”呢?
鄧純嘴巴忽然有些卡殼。
可與此同時,他的大腦卻以超頻運轉:
眼前這間搶救室、無菌間裡極度虛弱的鄧允唯、他們所在的飛向洛城的飛艇、以及這上麵可能攜帶的鄧氏家族的成員……
這些場景串成了一條線,卻無助將他們與湖城綁在一起,反而把他們加速推離。
其他人也就罷了,鄧允唯,鄧氏家族和集團唯一的主心骨,當此大變局之下,遠赴大洋對岸,去進行商務訪問、接受醫療服務――這要花多少時間?
誰敢保證他回來的時候,動蕩後的湖城還有他和他家族的位置?
或者這麼說:他還有沒有回來的機會?
而一旦出現這種情況……
湖城原有的利益集團不就重塑了麼?
先前的“老班子”不就等於是退讓一步麼了?
渾敦教團的爛攤子,不就可以“順勢而為”了麼?
本來高度緊張的局麵,不就有所消解了麼……
鄧純深深吸氣,卻已吸無可吸,以至於嗆咳出聲。
偏在這時,他又想到:還有那個老埃爾斯的邀約,如此不對等又如此高規格,或許,這就是一個讓鄧允唯體麵退出的理由……
那麼,是誰促成的?
鄧純單手握拳,擋住嘴巴,強行控製住咳嗽,也控製住幾
乎失態的表情。
也在此時,通話器的“滋滋”電流聲裡,鄧允唯的虛弱聲音適時響起:
“順勢而為什麼?怎麼不說了?”
“我……”
“是沒詞兒了,還是想到什麼?”
“我,我突然在想……”
鄧純猶豫了半秒鐘,卻是想明白這種猶豫毫無必要,咬牙回應:
“我在想高會長。”
“文福兄……嗯,你的腦子確實靈便。”
這就等於是默認了。
鄧純心血下沉:
高文福,他是真敢下手啊!
鄧允唯以及鄧氏家族,可以說是他在湖城的左右手,是幾十年的搭檔和盟友,在他治理體係中分量極重、極關鍵的一環,可如今,說踢開就踢開了?
甚至可能包括渾敦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