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陽光從高處的窗戶照進來,在平整的地磚表麵投下彩色玻璃斑斕的影子,高聳的穹頂之上橫梁交錯,粗大的黃銅鎖鏈從梁上垂下來,懸吊的巨大燈泡清透有如空氣,光滑完美的表麵幾乎能夠映出底下仰視的麵孔。
瓦塔力收回目光,視線落到前方的舞台上,以藝術,至少是美觀的眼光來看,這個舞台乏善可陳,幾乎就隻是一個台子,毫無花哨,隻是勝在材料驚人——那些住在城堡和莊園之中的貴族老爺們,或者是在那個簡直如傳說般遙遠的帝國中的常人,恐怕也從未見過如此純淨美麗而又巨大的人造水晶,如果能夠運輸出售,想必能夠引起一陣狂潮,然而這些理應十分珍貴的造物如同木板和石材,被那些創造出它們的人作為再平凡不過的材料應用在生活中,從日常器皿到燈具,甚至任人踩踏的地板。
在這座水晶的舞台兩側,兩道階梯向上延伸,通往上方環繞著整座禮堂的欄杆回廊,清新的微風從外部的露台吹進來,攪動新建築內部沉靜的空氣,瓦塔力微微眯起眼睛,他喜歡陽光和柔和的風,但他也同樣喜歡這種味道,那是石粉,鋼鐵和木材一同沉澱之後的特殊味道,冰涼乾燥,毫無人氣,卻讓他感到安全和滿足。
在這種安全和滿足之中,他能夠感覺到已經死去的希望正在複活。這是他幾十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從頭到尾參與了一座美麗建築的建設,並且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無論它們能夠存在多久,都是過去的自己不能期望的。他看向麵前的畫板,拿起了筆。
雖然這種平靜並非獨屬於他,在他作畫的時候,還有工人在搬運建材,清潔邊角,還有一些人隻是閒逛,觀察這座即將被使用的新禮堂,在這個不是假期也不是三餐的時間,這種人是非常少的。在這個統治者異常寬和的區域,卻幾乎沒有能夠閒下來的人,包括孩子在內,每個人都在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忙忙碌碌,不是沒有人脫離過自己的位置,那些人並不會因此被鞭打和烙印,像他過去的主人所做的那樣,那些懶惰和失職的人受到的懲罰簡直算得上溫柔,似乎發自內心的羞恥比純粹的痛苦更有作用。
瓦塔力也沒有多少閒暇時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都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在作為奴隸這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中,他曾經承諾保護的那個貴族之子已經因為疾病死去,他幾乎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他隻是和那些這座禮堂的建造者一樣,在享受屬於他們的休假。筆觸在紙上沙沙作響,瓦塔力忽然心有所感,他停下了筆,機敏地抬起了頭。
來人的腳步毫無聲息,看到那頭標誌性的銀色短發之後,瓦塔力毫不奇怪為何自己的本能被觸動。“術師”……那位大人完全不像現實能夠出現的存在,而效忠於他,圍繞在他身側的人物也十分傑出耀眼,哪怕隻是就容貌來說。而這位塔克拉隊長——
瓦塔力束起手,轉過身,正麵對他恭謹地行禮道:“午安,大人。”
塔克拉看著他,笑了一下。
瓦塔力就像被細細的鞭子抽在了身上,倏地挺起了腰。
銀發青年的腳步不快不慢,他的動作和表情都有些懶洋洋的,停下的時候雖然和瓦塔力隔著一段不會讓他那麼被壓迫的距離,但看他投向畫板的目光,這點距離對這位人物來說完全不是阻礙。
“你在畫什麼?”塔克拉用一種感到有趣的語氣問,他使用的是對瓦塔力來說更熟練的通用語。
瓦塔力尋找了一下詞語,“宗教的畫。”
“‘宗教畫’?”塔克拉說,“那是‘神使’,還有……‘教皇’?”
他轉頭看向瓦塔力。
“……是的。”瓦塔力有些艱難地說,“您的眼光真好。”
塔克拉又笑了起來,他的五官並不是純粹的英俊,一些難以形容的東西,讓他和某些人一樣,沒有多少人能夠在相處的時候注意到他們的外表。就算在微笑,塔克拉的眼神也讓人有種仿佛凶器在側的危險預感,而對瓦塔力這樣的老年人來說,這名年輕人更像一頭披著人皮的巨大猛獸,即使如今的他對他已經算得上溫和,瓦塔力仍然記得一次偶然才見到的這個男人的真正麵目。
那是一個讓人無法安穩的噩夢。
塔克拉走向了那幅畫,在一步之遙,他的視線從黑白灰三色的湖水開始,沿著那群背生雙翼的神使們的足跡,最後停在最頂端的那個背影之上。清澈的湖水倒映著傾頹的殿堂,長袍曳地的神使大多背對著畫麵,隻有一兩人隱約可見俊麗的側臉,他們在沿階而行,寬大的階梯宛轉向上,卻在半空崩塌斷裂,在斜倒的廊柱頂端,在通天之階被中止的地方,那個人穿著鬥篷,戴著兜帽,不辨身形和麵目,抬頭仰望著天空。
他的背後沒有雙翼,卻如同被光籠罩。
塔克拉看了這幅畫一段時間,用鉛筆作畫似乎說明了作者的某種態度,很多細節都顯得粗糙,但作為表現人類感情的媒介之一,畫作的內容已經表達了相當多的內容。瓦塔力在不安和無由來的恐懼之中等待著——他相信他不會因為作畫受到什麼可怕的對待,卻依舊感到感到恐懼,直到他聽到塔克拉笑了一聲。
“幼稚。虛妄。扭曲的幻想。”他這麼說。
瓦塔力低低鬆了一口氣,“是的,您說得沒錯。”
塔克拉轉身麵對他,瓦塔力再度本能地低下了頭。
“讓另一個人來,他會這麼說。”塔克拉說,“不過,我覺得很有趣。請你抬起頭來,瓦塔力‘老師’。”
那個詞語被吐出來之後,瓦塔力就不得不強迫自己抬起頭來,他並不想麵對那雙琥珀近於金色的眼睛,卻有一種力量讓他必須麵對。
塔克拉看著他,神情簡直算得上溫和,“我提供畫布,顏料還有報酬,請你把它變成一幅真正的畫。”
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瓦塔力都不能拒絕這個要求。他小心地把畫從畫板上取下來,收進隨身的畫筒,塔克拉一直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讓他十分緊張,但在緊張之中,瓦塔力也感到有些困惑:在這種時候,這位大人的職責和地位都不應讓他如此空閒,他為何還留在此地?
“我在等那些孩子們。”塔克拉說,他斜著眼說。
他沒有等得太久,他們這些經過“那位”術師教導的人對時間總是把握得十分精確,瓦塔力還未離開,那些“孩子們”已經從禮堂外湧了進來,他們成群結隊,獸人的孩子和獸人的孩子在一起,人類的孩子和人類的孩子在一起,隊伍淩亂而又自有秩序,塔克拉向前走去,瓦塔力看著他走了幾步就停下來,那些孩子就像蟻群或者水流一樣,彙聚到他的麵前。
然後他們排列成整整齊齊的隊列,像一排排被修剪過的小樹,連個頭都被仔細安排好了。雖然獸人孩子們的耳朵和穿著跟人類的孩子有很大的區彆,但他們已經比過去多了很多共通之處,至少在以前,瓦塔力不會想象他們站在那裡,卻沒有誰是主誰是從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