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們曾經暗地裡把這些人類叫做怪物。
當然最大的那個怪物基本上是沒有人敢談論的。
僅僅幾個月,他們的進步就像……不怎麼好聽地形容,就像從野獸變成人一樣明顯。野獸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會製造以及使用工具,用這個人類灌進他們腦袋的念頭來看待過去,很多部落人似乎不比築巢的鳥兒和拿石頭打架砸果子的猴子更聰明。而現在,獸人少年基本上學會了一部分人類的語言,能寫出一點文字,掌握了一到一百以內的數數,二十以內的加減法,背下了一張叫做乘法表的玩意,可以分辨出簡單的止血和解□□草,會用特定的獵物熬煮出膠質,用於製造長弓或者修建房屋,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學會了使用織機,用處理之後的纖維紡紗然後織成布匹,一部分的男孩也掌握了這種技藝……
他們先在聚居地舒適的學校裡待了一個半月,然後被帶到撒謝爾的原住地去,再回到聚居地,最後半個月的一半時間用於收獲糧食,然後在收獲之後的土地上學習如何種植作物,不過還沒學到如何判斷農時。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這些看起來用不上多少技巧的農活到底有多累人,學期過去一半之後,在每周唯一的假日裡,大家把所有的玩樂都放在了睡覺這個首先的享受之後。而人類的老師們從來不曾因此放鬆對作業的要求,在水晶宮的二層大廳中,每天晚上都有因為不能完成課業而被懲戒的少年。懲戒的內容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身體上的疼痛,但背對著所有人站在欄杆邊,聽著身後傳來的大畫片兒傳來的聲音,卻隻能抓心撓肝地想象之類的痛苦從來都是少不了的。
人類給他們這些獸人學習和生活的條件勝過了他們過去生活的全部,無論生病還是受傷都能夠得到很好的照顧,除了學習,他們幾乎什麼都不用去煩惱,但學習本身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老師們是決心不讓任何一個人在他們眼睛底下混過去的。因為一些學習特彆好,在算數上麵特彆有天賦的孩子,勉勉強強地計算過他們這麼多人待在這裡的消耗,僅僅食物就足夠讓少年們發暈。當然,人類有能力生產這麼多食物,準備那麼多材料,還有這樣高深的智慧來教導他們這些學徒,但他們這些部落的人,除了自己的命,還能用什麼來支付他們的學費呢?如果不想要他們的命,那人類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麼?
大約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覺得一切的原因都隻是人類太傻,就像他們那位天神般的術師一樣。
老師告訴他們,如果一年之後他們還在到這裡,就告訴他們理由。
“到底是什麼理由呢?”瑞爾自言自語,而他的舍友們已經重新活潑了起來,他們扒拉著自己確定會了的技藝,把它們和離開部落之前的見識對比,十分肯定這些才能足以讓他們在自己的部落裡成為受人尊敬的人物,就算不論體魄——實際上不必對比誰,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這裡既長高了,也變壯了。至於在另一處居住的那些女孩們,她們嫁到哪個家庭裡都能夠馬上當家,同樣會受到許多尊重,當然,她們和他們在一塊才是最好的,最合適的。
“如果她們要留在這裡呢?”瑞爾問。
“就算人類要她們在這裡乾活,她們最後還是要找一個男人的嘛。”其餘的男孩說。
瑞爾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那她們可未必想要你們。”
他們和她們都是人類的學生,老師們稱呼“那些孩子”和“這些少年”的時候,可從來不分是男的還是女的,甚至因為女孩更聽話,對新東西學得更認真更快,有不少老師表現得更喜歡她們一些。老師們也有男有女,有一位來給他們上常識課的老師還懷著孕。
男孩們對這個並不在意,他們的腦子全在用來興致勃勃地想象自己回到部落以後會如何被人羨慕,族長和長老們對他們該多麼重視,他們能夠帶回去的東西會怎樣地有用,他們又能夠為家裡和部落做多少事情……然後他們能夠更自然地提出回到這裡的要求,他們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能夠接觸到的,隻是人類那些大海深河一般浩蕩的知識中極少的表麵的部分,他們還沒有掌握煉鐵的技術,不知道怎麼用沙子把那些透明的水晶燒出來,也想搞明白那長長的列車是怎麼哐哐哐地動起來,把那麼重的車身和那麼多的人拉著跑的,如此種種。
學習固然痛苦,像是要把一桶水裝進隻有一個杯子大的腦子,但是每次從分數排行和獎勵發放的刺激回過神來以後,他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感覺到,他們曾經在部落的生活,他們在部落有過的最美好的幻想,和人類這裡的生活比起來是多麼平淡,而且脆弱。
知識的差距帶來力量的差距,生存方式的距離是生存資格的距離。
高爽的秋日天空下,大河波浪濤濤,對麵岸邊的葦草差不多都變成了金色,風吹過它們,帶起一陣白茫茫的毛毛。
基爾偏過頭去打了個噴嚏,回頭在花名冊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遞給站在前麵的獸人少女時,他停頓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名冊一眼。
“第一名?”他說,“我聽過你的成績。”
姑娘對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乾得不錯。”基爾說,“你知道你的老師準備讓你到下一個年級去了?”
她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你可以早點回來,說不定你能夠早點派上用場。”基爾說,“在這之前,先彆急著跟哪個小子在一塊。”
她有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在接過冊子之後,她還是朝他鞠了一躬,然後回到她同族的其他少年之中去,看得出來她並不是他們的中心。基爾沒有給予更多的關注,另一批部落少年來到了他的麵前。
部落來的獸人們依次離開了這個帶給他們無數前所未有感受的地方,在過河之後,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回頭看著在陽光下光明透徹的水晶宮,和在它背後展開的大地,大地的麵貌已經被完全改變,撒謝爾這個部落在這裡消失了,在這片土地和土地的更深處,人類和狼人的統治確立了。離開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未能意識到這對部落,對整個獸人帝國,甚至對獸人帝國之外的世界意味著什麼,他們隻是剛剛離開就已經有點想念它,就像他們也想著自己的部落。
此時的陽光仍然是溫暖的,不久之後將有嚴霜籠罩大地,會有人留在自己的部落,也會有更多的人穿過風雪重新回到這裡,像在寒冷夜晚走向溫暖的火堆。
獸人學生們離開之後,學校的大部分設施都空了下來,安靜籠罩著各處角落,老師們一層層地檢視門窗,整理教具,把一些出現問題的桌椅拖出來送去雜物間等待修理。不過安靜也隻是暫時的,很快另一批人要回到這裡,整理總結在外工作的經驗,交流各自遇到的問題,還會討論一些崗位的分配,對即將到來的冬季計劃進行下一步的安排……從鹽場到礦山,供應了聚居地工業運轉重要原料的一部分人即將回歸修整。
對同時回來的另一部分人來說,倒是不急著去忙活那些費腦子的事情,做著同樣的甚至是更辛苦的工作的同時還要動筆和用心,這就是人家能夠獲得權力的原因之一。不過在休憩之後,他們到頭還是一定要去那兒的,有一個吸引力非常大的原因。
明月穿過操場,踏上樓梯,轉過三樓的拐角,推開會議室的大門,走了進去。
“術師。”她對裡麵的那位青年說,“他們明天就會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