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後自然出現的分工過程, 工業的發展對應著科學的發展,也對應著社會組織形式的發展。
雲深對自身所處群體發展的期望, 對基地建設的具體規劃, 對現在和將來整體結構的設計,都建立在這個自異界移植而來的工業基礎上。這個體係在他人印象中, 總是和熾熱的火,冰冷的鋼鐵以及各種危險的試劑聯係在一起。農業部門雖然也采用了一些原理相類的管理方式, 但因為這個產業本身生產的固有周期,許多被歸入這個部門的人對工作的認識仍停留在一種比較初級的認知上。
雖然他們也會依照指導浸種, 育苗和栽植, 按時除草,分辨蟲害並進行簡單的預防, 不過還是很少有人認識到這些對保證產量有重要作用的行為背後的嚴密體係, 更願意將之認為是經驗的集合而非真正的“科學”, 即使工業部門已經在某些方麵對農業生產有了一定的反哺,在農業部門之外的大部分人眼中,工業仍然是工業,農業始終是農業,並且兩者之間有明顯的等級差距。
即使兩個產業部門的工作待遇相差不大,看兩邊的人員年齡結構已經足夠人們作出判斷了。
而名義上已經成為南山族長的上級, 卻很少直接參與勞動的部長深林,人們雖然不太理解他每天領著一隊年輕人不知道忙碌些什麼,占用許多資源卻幾乎不見什麼新成果的行為,但在雲深的光環加持下, 彆人私下的嘀咕從沒有放到麵上來影響工作。南山和黎洪已經漸漸遠離了規劃的中心,他們能夠接受術師帶來的種種變化,接受年輕人們越來越大膽新奇的想法而不去否定,隻是不得不承認,他們學習的能力和軀體的精力受到了年齡的很大影響,術師從一開始選擇的就是年輕人,轉移權力是必然的,而在得知術師想要通過農業對其他部落進行長遠謀劃的時候,他們本能地選擇了嚴格管控種子。
這是正確的思路。
隻不過如今的現實是人少地多,絕大多數土地仍屬荒野,居住在土地上的人們進行生產的方式仍然極為粗放,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種子能夠帶來高得嚇人的產量,與此相應的是對土壤,水源和管理的高要求,而與化肥農藥的投入相比,人類在成本中所占的比例低到幾乎讓人忽視。實際上,廉價到近乎無償的人力是雲深在這個世界獲得的第一份回報。
放假回家的學徒們可以帶走種籽、果實、塊莖和成株,南山族長對此很是擔心,但秋季結束以後,赫克爾證明了這些簡單方法的失敗,最後存活下來並且能夠產生收獲的植株中,隻有南瓜算得上生長良好,提拉和他的族人將五個長得最好的果實帶過橋,頂著嘲笑托人送給了雲深,在他的辦公室放置幾天後就被範天瀾帶到了工地食堂。
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赫克爾部落長期不安的證明,時至今日,狐族的人們已經不擔憂那位黑發的術師向他們要求什麼,他們擔憂的是術師對他們並無要求——這不僅意味著他們不能同享繁榮,也不能受到術師的庇護,與撒謝爾原住地的距離也許能讓他們免於來自遠方的侵略,但赫克爾最畏懼的敵人從來不在遠方,而在眼前。如今撒謝爾因為術師而變得越來越強大,若是沒有命運的憐憫,撒謝爾越強大,赫克爾就越弱小,不需要撒謝爾針對他們做什麼,隻要術師對他們一直如此冷漠下去——
“‘生產資料’,”雲深說,“無論機器,廠房還是道路和橋梁,都是建立在土地上的。人也是生存在土地上的。土地是一切的根本。”
參觀組培室之後,他們穿過風雪,回到了雲深的書房。
“我們的目的,不管是建設一座新秩序的工業城市,還是以此為核心建設一個新的經濟和權力中心,最重要的事,都是確立對土地的所有權。地契掌握在何種人手中,是社會秩序和法理的基礎。”雲深說,“對新秩序來說,集權是唯一的道路,形式可以慢慢討論。我的理想景象在數十年之後,而在這裡,在現在,任何時間長度超過五年的規劃都不能僅僅依靠部落間的盟約來實施,盟約隻是妥協的產物,很難成為法理的基礎。”
“我以為是力量更重要。”墨拉維亞說。
“力量能讓我們言出必行,卻未必能讓我們如願以償。”雲深說,“何況,破壞是力量,建設同樣是力量。”
“‘仇恨是一種力量,愛是更大的力量’?”墨拉維亞側著頭問。
雲深斟酌了一下,“……也可以這麼說。”
“隻有足夠強大的人才有勇氣這麼說,對凡人而言,誰會去愛與自己無關之人?”
“人們會自愛就夠了。”雲深說,“人們隻要不拒絕眼下的和長遠的利益,就自然會作出選擇。我們能夠向他們提供選擇。”
墨拉維亞托著腮聽他說話,目光落到桌麵的玻璃板下,壓在那裡的地圖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變得更詳細,更豐富,也更廣大。
“你要讓他們主動將土地轉讓給你?”他問,白皙的手指在光滑的玻璃表麵輕輕移動,“或者說你們?”
雲深說:“我們準備了三個試點,目前的人力還很不足夠,所以,先將重點放在坎拉爾部落。”
嚴酷的冬季同樣來到了狼人的部落,但對於坎拉爾來說,這個冬季過得比過去容易了些。
之前為他們建造磚窯和房屋的那些人回去的時候,坎拉爾整個部落都想要他們留下來,尤其得知那名人類的醫者也要離開,狼人們甚至有些恐慌了——雖然那是一名人類,脾氣也很難說得上好,可是在部落的這幾個月,他始終守候在部落外的木屋中,為任何上門求助的獸人治愈病痛,這名人類總是說有許多病症他無能為力,然而得他救助的獸人都無比明白,其餘部落所有巫醫加起來也不如這名醫術高明,即使致死之症也能因他續命,而且那些巫醫也遠不如他對他們有耐心,並且溫柔仔細。
就算時常被驅逐和恐嚇,部落裡有女性的家庭有不少是想留下他的血脈的。
這位醫者和同伴一同離開時,獸人們送彆和挽留的景象連坎拉爾族長都有些吃驚,不過數日之後,另一批人類和狼人又來到了坎拉爾,填補前一批工匠和醫者的職責。他們遠道而來,第二日就開始乾活,先是打開了之前工匠們建造的三座炭窯,將火炭均勻分發給部落眾人,又趕在風雪來到儲藏了一批,與此同時,他們帶人在部落內掘了好長的深溝,一條從部落外引來活水,另一條埋入陶管,所有縫隙用石泥封好,然後填上泥土,隻露出人膝高的一段段豎管出口。願意和他們一起乾活的家庭聽從吩咐,移動了他們的帳篷,把每一根豎管都包在了住所之中,在風雪到來之前,女人們隻是在管子上麵放一塊木板安置雜物,初雪的夜晚之後——
“阿爺!你來抱抱這個!來靠靠這裡,好暖啊,哈哈哈!”
狼人父親把壓在管子上的木板拿到一邊,有點猶豫地用三個手指捏起了圓蓋,一陣騰騰水汽直湧而上,濕漉漉的熱量沾到每一個人的毛發上,他的妻子從旁邊走過來,把從工匠那兒得到的長柄木勺伸進隻比兩掌合圍大點兒的陶管,慢慢提起,取出了一勺滾燙的熱水。
整個坎拉爾部落再次為此喧鬨起來,連遠方部落都有人在聽聞之後冒雪而至,納紋族長在自己的新居中招待了一些客人,在聽完所有的好奇與羨慕之後,他終於提起與撒謝爾的交易。
在他第一次談及此事的時候,有一頭灰狼在座,他的外表並沒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有人記得他。這頭在慕撒大會中擔當了許多重要職責的狼人在這裡,就足以證明撒謝爾的意願。
冬季是大多數活物減少甚至停止活動的季節,隻合在帳篷或者泥屋中忍耐,今年不同往年,普通的獸人們還在煎熬日子的時候,曾經去過撒謝爾,也見到了坎拉爾從撒謝爾和人類那裡得到好處的部落首領們不得不活動起來,隻要他們沒有衰弱將死,凡是心中對自己的部落還有一點責任之心的頭領都紛紛向坎拉爾而來,他們被心中的渴望和對危險的預感驅使著,來向撒謝爾的使者確認對所有人命運都至關重要的大事。
不是撒謝爾要從他們這些部落以優厚條件招攬苦力,而是撒謝爾要為坎拉爾建城!
建城!
這個消息在秋天之前不會有人相信,但撒謝爾和那些人類做了太多的事,他們向所有人展示了他們的力量、智慧、財富和胸襟。按理來說,在擊敗拉塞爾達那支不講道理的大軍之後,魔狼即便不報複,也應當統一各個部落,馴馬練兵,分封部下,才是一名王者的作為,而不是聽從人類的意見……雖然這對其他人來說似乎是大大的好事。斯卡·夢魘似乎對自己獲得的力量十分自信,也對統治更廣闊的土地缺乏興趣,隻想經營自己那個已經富饒而強大的部落,連近在鼻端的赫克爾部落也被他寬容地保留了下來。也許沒人因此對他感到感激,甚至有些人覺得他的做法十分愚蠢,可是在麵對撒謝爾送到麵前的機會時,誰又能假裝看不見也聽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