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6 血色新約(1 / 2)

戰鬥的結束當然不等於戰爭的結束。

從“傳統”和造成的實際後果來說,對伯爵這樣的統治者公開審判並且處刑似乎並無特彆必要,對方的所有目的都沒有達到,意誌也在關押過程中受到極大的消磨,而作為本地統治者的代表,他一旦人頭落地,開拓支隊同本地統治階級的矛盾就幾無調和餘地。

但範天瀾不需要這種餘地。

開始布伯平原的工作前,雲深已經通過聯合會議授予他非常高的自主決策權,隻為了穩定一個域外市場是不需要這麼大權力的。自去年以來,多個開拓方向不約而同遭遇的爭端通過各種形式在聯盟內部傳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在有關部門的引導下,人們很不熟練地,但又興致勃勃地運用他們剛學到的政經常識去分析這些問題,情緒多於理性的探討在田間、在工廠、在學校和家庭中發生,雖然有許多人認為既然外部世界的人如此不識好歹,那我們也沒有必要一定要把他們帶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更多的人不認為開拓支隊是受到了挫折:豐富的物質生活,接連的勝利,以及持續深入的教育,在這數年間培養出了一批有極大自信的年輕人,他們不僅堅信聯盟走在唯一的正確道路上,同時對效仿術師改造世界有相當的熱情。

在第一支開拓隊伍出發,第一份開拓報告登出之前,火種就已經存在了。即使因為相對薄弱的知識積累和不充分的實踐,讓他們這種熱情更近似個人崇拜,不過目前來說,這並不是工作的阻礙,何況他們的能力不足是相對於目前支撐著工業基礎的那批骨乾而言——在依舊維持曆史慣性的外部世界,這些能夠熟練地運用兩種語言和文字,掌握平均初二水平的知識基礎,有一定的建設經驗,習慣分工合作,有嚴格訓練出來的紀律性的年輕人,單論個體素質已經有相當的優勢,而作為緊密的團體協作時,他們能夠發揮更大的力量。

依照過往數據和一些經驗模式構建起來的模型,他們可以用較少的人實現對大量人群的有效管理,更何況作為這批年輕人的領導者,範天瀾有極強的計劃控製能力。在完成煤鐵聯合體的一期工程後,他帶領這些人要迎接的新任務並不僅僅是扶危救困或者開拓一個中繼市場,他們建設的目的,是以瑪希城為基點,在本地區進行自主的社會管理實踐。

在現有的幾個開拓方向中,布伯平原有比較良好的運輸條件和農業生產條件,人口密度較高,而正在發生的自然災害在客觀上則加速了他們的改造進程。

從某些方麵來說,擁有授權的範天瀾可以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來自工業城的物資又給了他進一步的支持。物資不必受地域限製,管理不依賴舊有秩序,本地傳統的生產模式同社會結構都將被新的生產關係取代,那麼本地的統治階級也必然會失去他們的存在基礎。哪怕對方主動來達成暫時的媾和,瑪希城的建設既不會停止也不會減緩,一個準現代規劃的城市的成長,對一個統治效率低下的王國無異於無底漩渦。

被逼迫到絕境之前,貴族會為了生存聯合起來。這是不可避免,也正是範天瀾想要看到的。

不過,對伯爵的審判並不是一個簡單為了催化矛盾而舉行的儀式。

不將地區視為人和土地的簡單集合,而視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看待,改造城市和開展生產活動確實能產生極大的影響,不過物質世界的改變是肉眼可見的,人的精神世界卻像水下的礁石,本地人是本地人,“外邦人”是“外邦人”,這種身份帶來的隔閡沒有特殊因素促進,將長期存在著。在財富和武力的加持下,人們能夠接受開拓支隊從貿易者到統治者的轉變,他們在種種因素下服從開拓支隊的安排,然而在掃盲工作進展到一定階段前,強烈的語言、文化和價值觀差異,會使支隊的工作長期停留在技術層麵。

生活在瑪希城的人們是願意接受外邦人的統治的,因為羊群是需要牧羊人的。

畢竟比較起來,外邦人確實比貴族老爺們強得多得多,隻是這般基於生存和安全需求得到滿足而產生的“馴服”,對於範天瀾帶領的開拓支隊來說,遠遠不夠。年輕人總是比較缺乏耐心的,何況他們的時間確實有些緊迫,他們需要同這座城市的“本地人”、“外來戶”和所有在觀念上仍將他們等同於“老爺”的人訂立新的契約,需要在征服和奴役、宗教和封建的舊有關係上,建立全新的價值認同。

他們要選擇一個標誌事件,能讓大多數人參與,能讓大多數人共鳴,能夠從根本上表明新舊統治者的區彆,真正動搖複辟基礎——成為共同建設者是一種形式,成為“共犯”也是一種形式。

來到布伯平原後,著手建設的範天瀾在瑪希城周圍安排的哨位不多,但一些技術手段的支持加上個體的非人能力,使得他能夠以不大的投入掌控一個寬廣半徑內的大多數突發狀況,同遠東君主駕臨,龍族再現,或者裂隙突然打開、魔族投放大軍這樣不可控的危機相比,河穀平原上發生的城邦戰爭沒有什麼特彆困難的地方。

他派出了兩支騎兵小隊,分作兩路沿著潰兵逃亡的行跡,一直追蹤到伯爵曾下榻過的村莊,然後他們又追擊了一段,做了一些事,然後帶回來一些人,經過一段時間,這些人大多留了下來,少部分回到村莊,帶回來更多的人。在開拓支隊將補給點設置到有效控製區的邊緣地帶後,騎槍隊每兩日完成一次巡邏,保證了附近地區的大體安全,有關事件的調查也這個時期完成了。

伯爵沒有能在瑪希城做任何事,但他在彆的地方做了。三個村莊,七十八人慘死,不包括“略施懲戒”後傷重不治者。罪名是同異端交好,收容不潔之物,使用黑法術以及下毒。

用比較通俗的語言解釋,就是他們從舊瑪希城領取了外邦人的藥物,使用了外邦人銷售的農具,家中有來自外邦的器物,奉給貴人及士兵的食物不敢用外邦的鹽和糖,而是使用了過去貯藏的青鹽,導致食物難以下口。

那些被迫目睹了行刑隊種種血腥手段的人告訴騎槍隊,除此之外,他們的村莊還背上了沉重的債務,這些活下來的農民不僅要用錢財及收獲償還,在尊貴的伯爵奪回瑪希城後,他們還要將那些已經被糟蹋過一遍的女兒和妻子送到城外的軍營和苦力營去,直到國王下令赦免他們的罪行。伯爵毫不諱言,即使他們的罪行確實沒有判決的那麼深重,為了讓無知之人不再受外邦人蠱惑,他們受一些教訓仍然是“必須的及必要的”。

即使外邦人戰勝了伯爵,這些村民也並不能從痛苦和恐懼中解脫,所以當能夠選擇時,許多人選擇了遷居到新瑪希城去,至少外邦人的信譽能夠保證他們還在的時候是安全的。許多村民努力在新瑪希城開始新生活,並對自己得到的一些補償表示滿意,在審判開始之前,幾乎沒有人認為伯爵會受到任何實質的懲罰——卡德蘭伯爵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大貴族,曆史久遠,領地廣闊,家族繁盛,失敗並被異端俘虜對他已經是最大的羞辱,除非他的心靈已經痛苦到願意自儘,否則任何人都應當給一位大貴族最基本的體麵。即使關押伯爵的房子裡有不少陶瓷,還有堅韌的床單及房梁,不過驕傲的伯爵是絕不會在手刃仇敵前向命運低頭的……

然而他被送上了斷頭台。

一場極具羞辱和煽動性的審判後,外邦人在一群賤民麵前斬首了他。雖然這種死亡的方式確實是伯爵自己選擇的,斷頭台雖然是舊的,但刀磨得很鋒利,他的腦袋掉得乾淨利落,想必痛楚比他處決過的絕大多數人都要短。加上外邦人沒有將遺體丟給那些被仇恨和歡喜燒得全身發抖的村民踐踏,他們甚至把他的屍體重新拚了起來,用石灰醃在棺材裡以便公使團日後帶走。

如此體貼實在令人感動,以至公使們內心如火燒,也敢怒不敢言。

兩位被擊中的騎士僥幸未死,外邦人已經將他們送去醫治,不知他們能否歸來,或者回來的還是不是當初的那兩人。剩餘的人按職位分在不同的草屋中居住,身上所穿的華服及法袍被以消毒之名全部取走,理由是他們可能在路上經過了疫區。於是尊貴的公使大人隻能穿著單薄的麻衣,住在簡陋的茅屋,被一群肮臟的、愚昧的、粗魯的、吵吵嚷嚷的流民包圍,吃著不精心的飯菜,發出不出聲的詛咒。

足足過了七日,被牢頭、管教人、監視者或者一言以概之的看守帶著參與了一些活動後,這支使者團才得以重新聚首。

在這座寬闊卻簡單的會場中,重新換上了正裝,坐在排桌旁的老爺們大多精神萎靡,雖然外邦人給了他們充足的食物和清潔的水,居所簡陋卻很少蚊蟲,夜晚也很安靜,然而隻要想到外邦人是在犯了何等不可恕的罪行後將他們囚禁在如此低賤之地,憤怒就燒得他們日夜難眠。倒是那些坐在長凳上的下等仆人沒心沒肺,不僅個個麵色紅潤,還有人學會了一兩句外邦人的語言,即使那個機靈鬼說是外邦人逼迫所致,指天發誓他絕無可能歸附異端,他的主人也已經完全不再信任他,並暗地裡決定離開瑪希城就殺了他。

受傷的騎士也被攙扶來到了這裡,從外表看來,受了那樣可怕的貫穿傷之後,他們這樣恢複得是實在不錯,同隊長寥寥數語之後,他們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長桌的邊緣。

每個人麵前都被倒了一杯清水,桌邊還有一半的位置是空置的。

然後那一行人便走入了會場。

黑發,黑眸,任何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許多初次目睹遺族存在的人忍不住驚叫出聲,然後夾在這一行人中的法師舉起了法杖,喧嘩便被他的警告壓低了下去,而當那個男人抬起眼睛,用那雙無底深淵般的黑眸看向他們時,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本能瘋狂的尖叫,會場霎時靜寂如墳。哪怕曾與之有過短暫照麵的正使本人,都不能自製地那雙眼睛的俯視下戰栗起來。

這個怪物……是人類嗎?

“日安,諸位來自馬赫卡國王的使者,歡迎來到新瑪希城。”一個外邦人說,他是那日在城外的接待者,也是使者團此前參加的諸多活動的帶領者,“請諒解這數日的怠慢,由於特殊時期,很遺憾我們不能給各位特彆的優待。但在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上,我們都會付出如建設城市一般的努力及誠意。”

他側過身,讓出位置。

那個男人走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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