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法師抬起手,接住一片飄來的雪花。
“哇哦。”他身後的騎士讚歎著拔劍出鞘,在空中抖了幾個劍花,收劍時劍尖上已經挽起了一疊薄紙,他看了看不用防護拿著紙張打量的法師,說,“有意思。”
中位法師佩皮斯抻平了這封異鄉人寄來的信,看著在看清紙上的內容前,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紙張的品質。很輕,很薄,手感柔韌,目視能看到一些植物的纖維,但摸起來仍然是平滑的,同法師聯盟展示給他們看的任何一種異人紙張都不同,不過同樣體現了高超的造紙技術。
然後他看向內容。
騎士在輕聲讚歎,法師將這張紙折起來收進懷裡,抬起頭來環視山穀,目之所及,到處一片亂糟糟——異鄉人的攻擊把這支毫無準備的大軍打得措手不及,空氣震蕩著法術的餘波和慌亂的叫喊,有些人現在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連高階法師都驚魂未定,普通士兵更是嚇得像燒了巢的蜂群,跑得得滿坑滿穀都是,異鄉人的攻擊停止了快一刻鐘,被訓斥了一頓的下層軍官才終於趕過去,勉勉強強地把這些慌亂無措的牲口聚攏起來。
回到營地的士兵手裡大多抓著從天上下來的紙,雖然他們幾乎都不識字,理解不了上麵哪怕一句話的意義。軍官大吼大叫著讓他們把這些“褻瀆的玩意”交上去,士兵們磨磨蹭蹭地照辦了,這些收集起來的異端文書很快就被付之一炬,但汙染並未因此消除,因為異鄉人拋撒下來的數量太多了,這片平坦的山穀裡沒有多少高大的林木,卻有遍地的野草蓬蒿,目之所及,遍地星星點點,士兵們拿到的不過一小部分。
軍官們不得不又重新驅遣這些蠢貨去收撿,士兵們像一張粗疏的網緩慢地篩過山穀,一趟又一趟地將成打價格不菲的紙張投入熊熊火堆,直到夕陽西下。但這仍不能讓那些大人滿意。
“你們這些廢物!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到處都是,哪兒都有!你們這些瞎子,我合該把你們的眼珠子挖下來丟進火裡!”
但士兵並沒有因此更積極,反而大聲抱怨肚子餓了沒有力氣,天也黑了,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們又不是一天能吃三頓的異鄉人!
這些紛擾喧囂讓法師們煩不勝煩。異鄉人的下馬威已經令他們大失臉麵——其實不隻是失去臉麵,隻要想一想,如果異鄉人投下來的不是這些輕飄的紙張而是彆的——而他們連攻擊的預兆都未能察覺!是他們的護壁保護了所有人,這些凡人不僅不知感激,竟還如此吵鬨,明明隻是一群拚湊起來的劫掠的助手——將幾個不知廉恥之人的頭顱掛起來之後,凡人們終於乖巧地閉上了嘴。
但法師們也不是什麼殘暴之人。小懲大誡後,一陣風吹過了山穀,草木搖曳間,那些印著蠱惑之言的漏網之魚連碎葉草枝一起被超凡力量卷上天空,金色的火焰自下而上,在天地間燒出了一條璀璨的火龍。
在整齊的驚歎聲中,黑灰隨風灑落,來自各國的士兵一邊猛打噴嚏,一邊高聲讚頌**師的威能,聯盟必將踏平異端雲雲。法師們終於能暫時排除乾擾,繼續思索那個艱難的問題:
如何戰勝異鄉人?
不必等待奧比斯王宮來報,法師們已經計算出了結果:攻擊來自海上。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怕的結果。
不是沒人想過被異鄉人得到聯軍動向會如何,但異鄉人狙擊的方式不在任何人的想象之中。畢竟這座不知名的山穀離撫鬆港的距離何止十格,早已超越常人目力能及,也同樣超越了法師的施法距離——哪怕他是一位法聖。異鄉人竟能跨越山川與河流投放這樣可怕的力量,且隻意在威懾,這意味著他們仍有餘力。法師們不是很願意去猜想這“餘力”究竟是多少。
白船比他們最壞的預想還要強大,它改變了正常戰爭應有的形式,法師們的默認法則在這種怪物身上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解到這一點的五域十**官有些退縮了,異鄉人這種怪物竟能隔著山川打破三位**師維持的護壁,哪怕隨後落到他們頭上的隻是石頭,也令人心生恐懼——前方的財富固然無比誘人,但敵人是這樣強大,他們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取得勝利?
法師們蔑視這種恐懼。
異鄉人的強大是器物的強大,他們本身沒有任何非凡之力,不過凡人而已——這是他們自己一直承認,也是奧比斯人一再確認過的。他們沒有力量天賦,那僅有的智慧也大多用於一些毫無意義的凡俗事務,雖然從蛛絲馬跡中能察覺他們背後的某種意誌,但在法師們看來,哪怕那個意誌謀圖的是奧比斯這個國家,也過於眼界狹隘,手段幼稚。
這世上隻有力量才是真理。天賦者本質就與凡人有彆,上天令他們如此非凡,他們的智慧和時間就應當用於追求更多、更強、更永恒的力量,而不是沉溺俗世凡欲,將寶貴力量投入到不知所謂的政治遊戲中。比如竟將白船這種造物作運輸之用,雖然不知異鄉人的族群內部是什麼樣的分工層級,但這種做法毫無疑問、是對它的建造者的羞辱!
這樣一座海上堡壘應當在需要它的人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越是體會到白船的非凡之處,法師們就越是傾心,也越是痛心。他們比過去的任何一個時刻都渴望得到她、探索她、控製她。
但異鄉人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他們是不會拱手讓出任何東西的,白船現在還在他們手上,戰爭的風險比之前更高了,就算是**師也無法直麵白船的打擊,他們不得不重新仔細謀劃。這無疑將是一場硬仗,在死光這支軍隊的凡人之前,法師們是絕對不會退卻的。
大軍仍會繼續前進,法師們的意誌堅逾鋼鐵,並且有一百種方法確保這一點。但不必要的損失也應當避免,畢竟凡人不是傀儡,異鄉人的恐嚇在他們身上是有作用的,如若在路上遭遇傷亡,這群烏合之眾說不定就要造反,法師們不想為此浪費力量,而且有一些手段是他們自己也不太想要用出來的。
隻是,如何讓異鄉人保證,在他們的軍隊抵達烏洛斯山丘之前,他們不主動進攻呢?
這個時候,奧比斯王國的管理者應該表現出他們存在的價值。
法師聯盟的指令飛入了烏洛斯丘頂的王宮,宮內燈火徹夜通明,天亮之後,一行信使苦著臉走出宮牆,沿著白銀大道一路下行,踏進下城區,穿過曲折的小巷,期期艾艾地來到異鄉人的崗哨前。拿出國王手諭後,他們獲準進入新城區,帶來一段時間後才離開。
離開時,他們的腳步是輕快的,神情也是欣喜的,但欣喜之中,又有一些遲疑的不安。
異鄉人竟然答應了這無理要求。他們是瘋了嗎!還是有恃無恐?
可那是三位**師啊……還有五萬大軍呢!他們要以一敵百嗎?他們真的這麼強大嗎?
當然,異鄉人也向國王提出了一些條件,讓國王看得血氣翻湧,但為了大局考慮,他不得不統統應下。隻要聯軍勝利,今日的屈辱便是將來的榮耀,雖然也有人小聲提出疑問:讓法師聯盟取代異鄉人的位置,奧比斯就能回到過去嗎?話音剛落,這個不識時務之人立即就受到了其餘貴族的怒罵,若非憔悴的公爵力排眾議將他趕出議事廳,這個愚蠢的家夥恐怕要被亂劍刺死——
他竟敢說出實話!
在他們將異鄉人的船長一行引入王宮陷阱,並發動碼頭襲擊之前,異鄉人的從容一如今日。他們又不是白長了一顆腦袋,怎會不知教訓?異鄉人不知何時已經知曉他們的謀劃,卻把他們瞞得好苦!沒有什麼早知今日了,他們已經被架到了火上,前路隻剩一條,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法師聯盟在五域十國迅猛發展至今,過程也不乏反對者,這些“野法師”大多之後再無聲息,國王和王公們很快就領會到了法師團結起來的力量。聯盟的法師是不太在乎人間權勢的,但他們十分在乎有人欠賬不還,對這些尊貴的法師而言,交易從他們點頭的那一刻起就成立了,何況奧比斯的貴族們還有上次碼頭之戰,上上次海上伏擊的利息沒有同他們結清呢。
雖然國王和貴族們已經下定萬難的決心,勝利的前景似乎也不怎麼光明。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使是有的,也不是他們會去考慮的。
命運呀……命運!
倘若異鄉人不曾來過……
人類的悲喜並不互通,奧比斯的統治者沉溺在自身的苦痛中,已無暇顧及王都居民的慌亂。從白船上發出的連番巨響引起了去年那場可怕戰鬥的回憶,雖然異鄉人攻擊的落點不在王都之中,流言仍紛亂四起。在諸多困惑和驚慌的情緒中,一則法師聯盟要來攻打異鄉人的消息迅速傳播,但開始時相信的人不多——法師聯盟?這是不是有些荒謬了,他們竟然來進攻異鄉人?國王和貴族們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讓外人在自己的王都中交戰?哪怕是退無數步地說,異鄉人交給國王的賦稅裡也有法師們的收益啊,他們同異鄉人有什麼樣的仇恨,竟這樣突然地發動戰爭?
然而傳播者不斷在這條傳言中加入許多讓人信服的內容,使得這一可怕的說法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全城,口口相傳中,傳言漸漸變形,發現他們被拖入了兩股力量的鬥爭之中,並且法師聯盟的大軍即刻便到後,居民們終於恐慌了。一部分上城區居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財產,舉家逃往郊外,四方城門竟也大大敞開,任由他們驅車奔出——這一舉動進一步證實了傳聞的可信,於是更多的人開始逃離城市。
沒有人阻撓他們,連一些小貴族都帶著車隊加入了出城的人潮,上城區正在變空。但更多的——“真正的”——貴族留了下來,他們的奴仆緊閉門庭,侍衛手持武器站在院中,和家族那些尊貴的成員一起,抬首張望著王宮的方向。雖然在這悲情的景象背後有多少人家的後門悄悄打開,多少衣著樸素又儀態不凡之人拿著行李坐上了馬車不得而知。
除了這些“真正高貴”的貴族,還有一些居住第二道城牆中的忠誠臣民同樣不為流言所動,他們不相信異鄉人同國王的鬥爭會有這樣不合常理的發展,這應當是異鄉人的某種陰謀,這道謬聞這般有模有樣,並能傳播得如此迅速,正是為了呼應他們前一日進行的恐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