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水廠的參觀短暫而有價值,他們離開了這個地方,重新回到城市中去。
在功能上,這座城市已經滿足了它幾乎所有居住者的生活所需,除了糧食暫時還未收獲,它看起來已經接近於完美,但人們仍然在路上看到了許多正在建設的工地,那些工程的目的有些他們能看得出來,有些連阿裡克都不太曉得。卡斯波人是昨天才來到新瑪希城的,對幾乎所有一切都表現出新奇和震撼的態度,他們也並不是全都不會通用語,也能勇於提出問題,對阿裡克和男爵的解釋都能認真傾聽。
他們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影響前麵的隊伍,沃特蘭卻總是時不時回頭去看他們。
“年輕人,您是認識他們之中的一個嗎?”塞力斯主教問。
“不,主教閣下,我不認識。”沃特蘭說,“我隻是……隻是,”他低聲說,“隻是在想開拓者會給他們什麼。”
博拉維正在回答一個孩子提出的關於閱覽室和圖書館之間關係的問題,塞力斯主教也輕聲問:“他們是來向新瑪希城請求什麼的嗎?”
“應該是,可他們看起來不像求助者,更像客人……”沃特蘭說,“或者主顧。”
參觀的隊伍已經來到了城市中心的工場區,他們走在路上,看到工場裡的工人們能通過流水一般的合作在一天內製造出數量驚人的日用品,男爵不由自主地說:“你們生產一個月的東西,已經足夠這個王國一年的需要了。”
他想說德勒鎮可以作為他們開辟新市場的中繼點,但是阿裡克說:“不夠的。”
男爵說:“哪怕你們賣得再便宜,能買得起這些陶器和家具的人也沒有多少,富人已經被你們折騰得怕極了,而農民是不會為任何看起來漂亮精巧的東西付錢的。他們最多隻肯為農具和牲畜花點兒,彆的東西,比如說碗,他們可以隻用一片折起來的葉子。”
“他們確實是會隻用一片折起來的葉子吃飯,”阿裡克說,“但不等於他們不想要任何能讓他們過得舒服的東西。”
“可是他們哪兒來的錢?”男爵問。
“在新瑪希城生活的人不需要金錢,他們隻要有自己就夠了。”阿裡克說,“他們可以通過勞動獲得任何自己需要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這些工場裡生產出來的東西,目的是為了供給這座城市裡的人,而不是那些外來的商人?”男爵不可思議地問。
“雖然我們有自己的生產計劃……不過你可以這樣認為。”阿裡克說。
“那你們如何積累財富呢?”
“你說的財富是指金錢,”阿裡克說,“還是土地和人口?”
男爵一時語塞,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些不太聰明的問題。新瑪希城有自己的貨幣,並且很久以前就開始流通,那些“工分”……他們不需要使用任何常理上的金銀貨幣,因為這個王國和這個平原沒有一個能與他們互惠交易的對象。土地和人口也不是能夠通過交易就能獲得的東西,不過既然視他們為敵的人已經主動送來了無數的人口,那麼土地自然也應當屬於他們——不必談什麼祖宗法理和契約精神,這玩意隻有在人們還相信國王的時候才有點兒作用。
但男爵還是有點不服氣,“既然你們能像搓泥球一樣把自己越變越大,為什麼還要開放貿易,同商人做生意呢?”
“如果有人有需要,我們就滿足他們的需要。”
“也包括卡斯波人嗎?”
“也包括卡斯波人。”
“很好。”一個人說,“我相信你說的話。”
男爵嚇了一跳,他猛回頭,對上了一張了無生趣的臉,“阿坎!”
阿坎對他點點頭,一點兒也沒有偷聽的不自在。男爵轉過頭去,他忘了這個混賬至少懂一半的通用語。
對話就這麼結束了,但阿裡克的回答讓卡斯波人很高興。他們搞不懂開拓者內部的權力結構,所以就將唯一算得上熟識的阿裡克視為“異族人”的代表——這也算大差不差。自昨日到現在,卡斯波人們已經完全被這座城市征服了,既因為它的富饒和偉大——如此宏大!如此文明!又因為這座城市的管理者,異族人——“開拓者”們像對待他人一樣對待卡斯波人,不提他們招待沙漠民族時那種自然而然的體貼照顧,僅僅不另眼相待就足夠卡斯波人們感到極大的尊重。何況開拓者確實非常、非常地強大——有幾人能在被他們關懷的時候想起,這些溫柔又開朗博學的人已經將一個王國擠壓得搖搖欲墜了呢?他們甚至沒有主動展開過一場戰爭。
他們可能給卡斯波人的將超過他們過去所得的總和。
但是——男爵低聲地自言自語:“你們可彆高興得太早。”
他們在工場區參觀到了中午,然後在附近的食堂吃了飯,在這個炎熱的季節,午飯後有必須休息的規定,所以他們又去了工人宿舍,孩子們小睡了一覺,大人們或者聚在一起回顧今日見聞,或者各占一個角落默默想著什麼。有些人自認為深沉地在想什麼,有些人真正深沉地思考著,有人隻想著今天的工作。
下午參觀的主要目標是醫院和飼養場。
即使外麵驕陽似火,醫院內也是涼爽的,厚實的牆體隔絕了一部分暑氣,大大的窗戶和開闊的走廊提供了良好的通風,純白的牆壁和灰色的地板互相映襯,匆匆走過的醫療組也穿著白色的長袍,腳步悄無聲息。如同死亡也往往是安靜的。
死亡本身是安靜的,但死亡的過程並非如此——被病痛折磨到了儘頭的人會在最後時刻突然清醒和激動起來,掙紮著留下他們最後的聲音,他或者她的親人會哭泣著挽留那遠去的生命,醫護人員則靜立一旁,等待那個時刻來到,一邊勸說家屬一邊用白布蓋上遺體,然後整理病房,移動病床進行下一步的處置。
博拉維沒有告訴孩子們下一步他們會怎麼做,不過除了塞力斯主教幾次欲言又止,這兒沒有其他大人覺得讓孩子見證死亡有什麼不對的。
從醫院離開後他們去了飼養場。
即使有水塔的經驗在前,參觀隊伍裡的成年人們仍然在第一時間將這處占地廣闊的設施同堡壘聯係了起來,直到他們被人指導著仔細清洗手腳,換了衣服,穿上專門的布鞋,走出消毒室後,喧囂聲浪充滿耳畔,一排又一排的飼養室出現在眼前,在離得最近的那些,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柵欄背後數以萬計的毛茸茸家禽。
孩子們因為天性發出驚喜的呀呀聲,他們小步快走過去,雙手幾次抬起又放下,手指糾在身前伸著脖子看這些擠來擠去的家雛,成年人在飼養場工作組的引導下一一個分區一個分區地看過去。這一處的飼養場裡沒有圈養太多大牲畜,絕大多數都是家禽,雖然個體能夠提供的肉不是很多,但它們長得很快,而且用它們的骨架做成的食物有助於強壯人們的骨骼,還有一點,它們還能夠提供效果不錯的糞肥——這得益於它們食用的飼料。
飼養場的工作組很為自己的工作驕傲,他們也確實有驕傲的資格,從那些家禽的成體就能看出來,一隻隻羽毛光亮,胸脯厚厚的,雖然它們生活得非常擁擠,但想想外麵日日待哺的十萬張人口,隻能請它們在出欄前稍微忍耐了。
他們去看了專用於這些家禽的飼料是如何製作的,一部分原料是蝗蟲,開拓者讓新居民用大量的時間去抓捕這些蟲子確實有一部分訓練的意思在內,但新居民上交的這些可惡的東西也並非毫無用處,它們會在水池裡漂洗過後送入巨大的鐵皮筒,由機器帶動著被火焰烘烤,直到烤得透透的,幾乎能聞到燒焦的味道,才會倒出來,又傾入旁邊的粉碎機打成碎末,然後這些碎末會和麩皮,有粘性的植物根係等一起,在一個抖動的機器裡篩成比較均勻的鬆散顆粒,這差不多就是最後的成品了。
這些飼料還會根據家禽生長階段加入不同的成分做成不同的大小,喂的時候還要拌入鍘得很碎的青菜之類,有時候還要加入一些藥物。
卡斯波人十分驚訝這些家禽的待遇,男爵說:“嘿,竟然比伺候人還精心!”
在知道這些家禽的出欄周期後他們都閉嘴了。不過讓人驚訝的還在後頭,他們還去看了飼養場的另一個重要品種,在那些涼爽陰暗的飼養室內,他們看到了一排排的木架,擺著一個又一個距離緊密的木盒,盒子裡是無數正在湧動湧動的……
孩子們在問:“這就是我們每天吃的炒米嗎?”
博拉維笑著說:“是的。”
卡斯波人知道這就是他們昨天讚賞過的食物之後,也好奇地湊過去觀察,隻有沃特蘭和男爵站得遠遠的,仰著臉看屋頂——不然他們的眼睛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了。塞力斯主教問:“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吃的是這種食物嗎?”
“知道。”博拉維說。
塞力斯主教點點頭。
飼料場的參觀結束了,他們這一趟行程也差不多結束了。雙方分道揚鑣,各自回到住處,並為告彆了這臨時的旅伴感到一陣輕鬆。
但三日之後他們還會再見。
塞力斯主教和範天瀾、三個城市部門的負責人在他的辦公室進行了一次正式交談,雙方簽下了一份備忘文書後,又轉移到了一個很大的會議室裡,雙方再度落座,從會議室敞開的前後門裡,兩撥人走了進來。
卡斯波人和男爵,沃特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