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師的發言和那篇社論是不易被理解的,雖然它們背後有深遠而複雜的意義,但大多數看到、聽到這些消息的人並不能從中看見清晰的圖景和明確的方向,他們隻能通過這些抽象的語句意識到工業聯盟要開始乾什麼重要的事情了,這種認識當然是表麵的,但也是最正確的,並且已經足夠為即將來到的轉變打下基礎。人們知道聯盟很強大,它還要變得更強大;聯盟的建設者很團結,他們還會變得更團結;部落完全歸順不僅意味著工業聯盟統治的進一步鞏固,也決定了聯盟未來的道路絕不是分裂,聯盟必將朝著成為跨種族和地域的大共同體的方向發展。
術師不欲為王。若不為王,他就必須走一條不同於前人的道路。
這是一條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的道路,必然充滿各種難以想象的艱難,有很大的失敗的可能,對引領這條道路之人的智慧和毅力有非人的要求。對稍微知曉一些政治的人而言,哪怕人王法塔雷斯在世,要建立和統治這樣一個聯盟都是近於自殺的行為(雖然他已經被殺過一次了)。
但強悍如法塔雷斯,他仍是一位可以常理理解的王者,而術師不是。他既不是王,也不能以常理判斷,他將一種全新的秩序帶到這個世界,他本身也隻受這一秩序的約束,即使沒有人認為他創立的聯盟能超越國家和種族的界限,也沒有人敢說他一定會失敗——肉眼可見地,聯盟幾無可能在短時間內崩塌,它積累的物質基礎已經十分深厚,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深厚,足夠支持他們進行任何大膽的冒險。
隨著開拓者在外的作為由被動轉向主動,工業聯盟將進入一個快速擴張的過程,不過作為違背了許多常理的異類,工業聯盟擴張的方式並不是通過發動戰爭征服更多的人口和土地,而是以奧比斯王都和新瑪希城為基點,逐步控製周邊地區,重建新秩序——或者直接地說,成為所在王國完全的統治者。
沒有人對這份野心感到吃驚,甚至對奧比斯王都和新瑪希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這是像果實成熟一樣自然的過程。雖然他們可能直到最近才終於知道這些“外鄉人”“外邦人”是從哪兒來的——一個叫“工業聯盟”的嶄新國度——但知道了也不過是進一步確認他們有多強大罷了。工業聯盟有極其可怕的生產能力,它本身就是一座不斷噴湧著財富的源泉,所以它無需對它占領的土地盤剝,反而為這兩座城市的改造提供了大量的物資和人才支持,在很短的時間內讓多數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這同傳統的統治方式截然相反。由於舊日的統治者們失敗得太快太徹底,抵抗的民意從未被真正煽動起來——或者煽動卻遭遇了強力消解,這兩座城市的居民對新秩序的適應堪稱良好:雖然新統治者是“異鄉人”,但他們富有智慧、禁欲而道德完備、極其強大並擅長城市治理和建設,失去國王和貴族的統領不僅沒有讓人們失去精神的支柱,反而感覺到了一種得脫樊籠的自由。
這令那些被囚禁在自己府邸中的貴族感到吃驚和憤怒。他們統治這個國家和城市的時候,人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不想乾什麼就不乾什麼,除了需要對國王、貴族、法師和教士們表示一點應有的尊重,人們自在地生活在這座自由之港,而如今!在那些“工業聯盟”來的外邦人占據了他們的寶座之後,人們再也不能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了,他們想要獲得食物、住房、醫藥等生存所需,就隻能向外邦人出賣自己的勞力,外邦人摧毀了這座城市的商業,並控製了所有的行業,由他們規定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許多傳統的能帶來大量財富的行業都被禁止了,可他們卻覺得自由!
這是何等不可理喻的背叛!
但——無論工業聯盟是如何富裕強大,都不可能長久供養一個領土如此遙遠的城市,外邦人們在這個王國的根基仍是薄弱的,在掏空他們從貴族身上剝奪的財產之後,人們很快就會發現外邦人不能再兌現他們的許諾,那個時候,反抗才是真正的開始——貴族們如此期盼著。
在這樣殷切的期盼中,作為少數能在城中自由行走,不懼外邦人,向他們傳遞了許多外界的消息的公爵又一次依序造訪了他們,這次他帶來一個新消息。
外邦人在廢水沼澤上耕作的土地收獲了。
是大豐收。
農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天賦,卑賤、辛勞,而又不可或缺的職業,絕大多數人一生下來就是農民。那麼,對農民來說,什麼才是豐收呢?
播下一粒種子,收獲六倍的果實,這就是好年景了。如果能收獲八倍,那便是神恩之年,哪怕到死人們都難以忘記這一年的豐饒。
外邦人在奪取瑪希城之前就已經有了耕作的計劃,他們得到了城市,也得到了許多的土地,他們很快就行動起來,將土地整理成大塊大塊的平地,拔掉了界石,推平了田埂,一邊挖掘水渠一邊種下種子,因為使用了大型機器,他們乾這些的速度快得驚人。雖然他們組織起來專門種地的農業生產隊使用了大量的本地人,卻不讓他們自己決定如何照料土地上的作物,而是將他們的自己人指定為生產隊長,由這些隊長分配活兒,並決定種植的方式。
開始的時候,加入生產隊的人們出於對外鄉人的畏懼,不得不遵照他們的要求,但心裡並不能感到多麼安定。界石和田埂消失,所有土地都被深翻一遍之後,人們就很難僅憑記憶找到屬於自己的土地了,並且農時已經過去,被徹底平整的土地連雜草都看不到,麵對如此空闊的褐色大地,人們隻覺得心中荒涼,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外鄉人所說的災難一定會發生了。雖然新瑪希城的建設很快很好,但越來越多的一無所有之人聚集到城市之中,難道要一直完全依靠白船輸送糧食養活他們嗎?這需要多少糧食!誰能有這麼多的糧食,即使有,人們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得到?
無論人們心中有多少憂慮,白船一直穩定地通行於河道,入港和出港的笛聲從未有一日消失,這些龐大的船隻不僅保證了城市的食物供應——緊張,但從未短缺,並且送來了極大數量的陌生種子和種苗。生產隊的人們將信將疑地將它們同本地處理過的麥子一起種下,由那些帶著紙和筆來種地的隊長帶領著施肥、培土、間苗、鋤草,繁重的農活很快消磨掉了人們多餘的想法,水渠也比人們所想的更早地投入了使用,乾旱對土地的影響便被抵消了,莊稼和那些不認識的作物很快生長了起來,並且長得很好——是前所未有的好。
生產隊的人們從未見過如此粗壯的麥稈和碧綠的麥葉,好像它們不是生長在如此艱難的年月中,而是長在剛被開辟出來的肥沃土地上,充滿生機的綠色迅速覆蓋了大地,整齊如尺劃的田壟,蓬勃茂密的作物令每一個見到這座農場的人都發出驚歎,尤其那些被自己的領主驅逐到這座城市的災民們,不管他們之前是多麼地絕望,見到這片土地的那一刻都會被點燃希望。隻有很少數的人還在擔心這些作物被法術過早地激發了種子的潛力,沒有足夠的力量結出果實,但這種憂慮在那種叫做“玉米”的作物結穗之後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人心因此安定下來。莊稼從生長到收獲需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種在水源充足的土地上的蔬菜卻很快就可以供應城市所需了,每天都有無數的新鮮蔬菜被采摘下來送往食堂,雖然災民居住區內也開辟了自己的菜地,但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有多少食物,都不夠填滿這數以萬計的無底洞一般的嘴。於是生產隊的人們又產生了新的顧慮。開拓者們在不計代價地救助這些饑餓的災民,那等到土地收獲的時候,是否還能如約定般給他們應得的糧食呢?
這種擔憂很快被生產隊長們察覺,並且在例行會議上給出了回應:契約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更改,所有生產隊的成員都能得到他們合理的報酬。相比開拓者對這座城市的投入,要如約付給隊員們的糧食簡直微不足道,生產隊一直吃的都不比任何人差,通過種植蔬菜得到的酬勞也從未有一次被克扣拖欠,每個隊員都有了自己的一點積蓄,這難道還不能夠說明開拓者的信用嗎?
人們毫無抵抗地被說服了,並因為自己的自私自利感到羞愧,他們很快就找到並指出了在隊伍中傳播謠言的人,讓他站起來接受大家的責備。在這件事之後,生產隊再沒有出現過大的波折。再然後,秋天來了,莊稼要收獲了。
這是生產隊最忙碌的時刻,城市調了一些人去幫助他們收獲,並將豐收的消息傳到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什麼人懷疑豐收是不是真的,但相信豐收是真的,同親眼見到糧食堆積如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作為易受害的作物之一,玉米有驚無險地抵抗住了蝗災,大部分葉片不可避免地有被啃咬的痕跡,但穗棒基本都包衣完整,粒實飽滿,來幫忙的人們將密林一般的玉米杆放倒,在將棒子掰下來的時候,他們本能地計算了一下……
毫無疑問,開拓者在這些土地播下了許多的種子,但是他們收獲的是十幾倍,幾十倍?還是一百倍?數不清!
然而比起白薯和紅薯的產量,玉米的豐收似乎也不那麼令人驚奇了。
哪怕是親手將這些作物種下,看著它們一日日長成的生產隊隊員,在麵對收獲的田塊時,也會感到精神恍惚。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這場豐收並非毫無跡象,這些茂盛的綠葉作物生長極其迅速,它們的地上部分實在是過於蓬勃,以致於農民在打頂的時候懷疑過它們是否也應該算作一張蔬菜,雖然生產隊花了很多功夫來控製它們過度生長,但直到一個月前,隊長們還時常湊在一起,扒開一些苗株下的土壤,神色凝重地討論……所以隊員們也難免感到忐忑。
然而這似乎不過是這些外鄉人一貫的謹慎,實際的收成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地方,至少對傳統的農民來說,哪怕是做夢,他們也沒想過這樣的產量。從地下翻出的薯塊從大田的這一頭堆到那一頭,平車從早運到晚,倉庫裝滿了一個又一個,更不必說那些從城裡來幫工的人們,他們受到的衝擊簡直無法用言語表達,每天收工時,所有人的腳步都是虛浮的,一部分是因為勞累,另一部分是因為這難以置信的收獲。若說玉米、白薯和紅薯的豐收是因為來自遠方的神奇良種,在麵積較小的田塊中種植的本地作物也得到了不錯的收成,最差的部分也能得到一定的糧食,不比平常的年份差多少,那麼外邦人在農事上的技藝顯然也同他們建設城市的才能一樣是神乎其技的。
經曆了這樣的豐收,至少在新瑪希城,在聽到那場廣播時,沒有人懷疑開拓者來處的那個國度能取得那樣的成績。糧食的危機不再是人們心頭的重擔,城市不僅能讓人們活下去,還讓人們看到了光明的未來——隻要新統治者願意給他們種子和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