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族內亂的消息幾乎在當天就通過神光森林傳遞到了工業城,以同樣飛快的速度,大部分遺族骨乾都知道了。
他們開始在會議的間隙裡討論起這件事來。
相比於這個世上的許多民族,遺族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可以說是非常之深的,術師很明白這一點,所以即使距離相隔如此遙遠,他還是儘力通過精靈與中央帝國正在戰鬥的遺族建立了聯係,這種聯係不僅是情報上的,也是物資上的。花費了許多的代價,工業城同遙遠東方建立起了一條航線,向遺族輸入了許多如蒸汽機、電台和收音機這樣的工業產品,也給了他們一些能在較低技術水平下實現的機械圖紙。
李雲策在遺族內部成立了相關的技術隊伍,不僅把蒸汽機和電台運用了起來,還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了成績,遺族聯軍的武器供應和資金狀況因為他的努力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這使他們頂住了中央帝國的貴族軍隊連續數次的猛烈反攻,保住並穩固了已經打下的大片地盤。在這種情況下,至少照一般常理來說,不僅作為技術隊伍中的核心人物,貢獻不可替代的李雲策不應該被襲擊、被刑訊到有生命危險,以至於要用非常手段逃亡森林的地步,那些發揮了重要作用的機器也不應該被毀壞。
工業聯盟援助遺族並不是義務,殺死了技術人員,毀了機器,難道他們以為這些都會從土裡再長出來嗎?
當然,這世上多得是“按理來說”卻“無理可說”的事情,比起震驚、痛心和破口大罵,分析和研究為何局麵變化至此才是麵對現實的方式。雖然他們第一手情報來源因為李雲策被迫離開遺族而斷了,但他的遇襲也說明這個情報來源有很大的限製,那位龍將軍給李雲策提供了另一些消息,綜合起來分析的話,他們也許能拚出一副大致的局勢變化的圖景。
遺族的乾部們努力做這份工作,他們沒有刻意掩飾,他們一直不特彆掩飾他們在做的事,這很容易引起獸人和其他人的注意。雖然當前最重要的是聯盟代表大會,但遺族的經曆和正在發生的事情同聯盟內的其他族群不是沒有關係的,許多人知道工業聯盟同正在進攻中央帝國的遺族有聯絡,也許獸人應該對此有些意見,但工業城開辟的長途航線直連的是神光森林,作為工業城平等的朋友,精靈們無償為遺族轉運物資,而那些發往遺族的價值不菲的物資,則是工業城的遺族自願從自己的勞動報酬中分出部分來購買的,這是等價交換,所以很少有人會覺得這是術師特彆的偏愛。
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進行如此無私的付出,在他人看來是很難得到回報的,不過這些勤懇能乾的遺族人也並不要求什麼回報,他們就像希望遠方的親戚過得好一樣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他們有這個能力,所以他們就這麼做了,這沒有什麼問題。不過,這番好意被辜負了,不僅被辜負了,一位曾受過術師直接教導,被他寄予期望的年輕人還差點死去,那麼這件事就值得人們給予一些關心了。
中央帝國的遺族是一個不同地區的同民族組成的聯盟,聯想到工業聯盟是一個組成更複雜,管轄的地域更廣大,進行的事業更宏偉的組織,並且正處在一個選擇道路的關鍵時刻,在這個信息交流仍舊艱難的時代,遠方地界上發生的故事是值得參考的。
遺族聯盟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所有人都為同一個目標而戰鬥,他們有積蓄已久的憤怒,有決心和毅力,還有力大無窮這個戰鬥天賦,所以他們初期的戰鬥進行得很順利,對手或者措手不及,或者有心無力,鬆散孱弱的抵抗很快就被遺族的凶猛攻勢衝垮。這支複仇的軍隊一路高歌猛進,直到在利亞德大公的瓦倫丁公國和博納斯伯爵統領的比伯頓行省兩個方向遭遇挫折,不得不暫緩攻勢,重整旗鼓。雖然那兩場冒進的戰役導致了沉重的打擊,但遺族並未傷及根本,何況他們也應該放慢腳步來好好消化已經得到的戰果了。
這本應是一次總結失敗經驗,爭取下一步勝利,進一步團結遺族的調整,卻反而整頓出了深刻的裂痕,並導致了之後的係列禍事。
雖然出乎很多人的預料,違背了許多人的願望,但若是追究起來,禍根也許不是因為這次整頓,也不是因為此前的失利而產生的。
遺族聯軍是一個以軍事為主導的聯盟,數以百計的小股武裝聯合起來,形成了一股向中央帝國進攻的洪流,毫無疑問,這種分散的形式是很不利於戰爭的,所以這些小股武裝依照地域出身、曆史傳承或者武裝首領之間的利益需要而聯合起來,組成了十三支規模較大的武裝,並推舉出各自的首領共同組成一個軍事同盟,由十三名大將軍決定聯軍的戰略方向和具體軍事策略。而為這十三支總數以十萬計的同盟軍隊提供物資和其他方麵支持的最高組織,則被稱為長老會,聯軍的軍師營、後勤官,以及所有負責處理聯軍打下的城市和鄉鎮行政事務的代理官,都受長老會管轄。
很顯然,這並不是一個成熟穩定的權力結構,無論將軍同盟還是長老會都明白這一點。但聯軍早期順利的攻勢讓幾乎所有人都忙於擴大戰果,並且由於將軍同盟和長老會始終無法決出一個公認的最高領袖,所以這兩個地位相當、互不統屬的組織就一直這樣共存著,磕磕絆絆地處理聯盟的所有事務。
遺族的複仇之戰已經取得了不錯的成果,他們占據了中央帝國南方一大片水熱條件很好的土地,在打下這些土地之後,他們首先恢複的就是農業生產,因此糧食供應充足,商業也比較繁榮,代理官把地方事務處理得不錯,原帝國居民隻在初期逃亡了一部分,餘下的也在一段時間適應了新的統治者,反抗的例子不多。但就戰爭本身而言,它的發起是不能算準備充分、組織成熟的,聯軍內部也一直存在人心不齊、各自為戰的問題,不明晰的組織關係產生了各種內部派係,這些派係彼此之間或競爭,或合作,或者既競爭又合作,哪怕是最熟悉遺族事務的人也難以厘清這些亂麻似的關係。
人們都知道應該有一個公認的領袖來統領大局,但遺族有一點較為特殊,他們的直係王室已湮滅在曆史之中,雖然一直有人在不懈地尋找,或者說推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遺留血脈”,不過在經曆過好幾次的“奪嫡”紛爭,而且最後成功的那一個為了加重自己儘快登上至尊高位的籌碼,帶著一支師團去接受“王室複國團”打下來的城市,結果落入陷阱,被中央帝國的大皇子一網打儘,並將城中所有遺族的頭顱掛滿了城牆之後,“尊王”的事業便被將軍同盟和長老會長久地擱置了。
既然王室血脈的傳承已經在漫長的時間中失去了它天生的高貴,將軍同盟和長老會便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遺族當然需要一位新的王,但這位新王及其臣屬將從並隻能從這同盟及長老會中選出。然而在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同盟的十三位大將軍及會內的十三位長老的派係間實力和威望都無明顯差距,他們始終未能通過普通的競爭方式決出一個能讓內部多數同意的結果。
直到這次戰事失利。
慘敗變成了改變的契機,那令人不耐煩的僵持局麵終於能夠打破了,同盟內的八位將軍指責率兵攻打塞納斯公國和比伯頓行省的兩位大將軍對失敗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並召開與長老會的聯席會議,投票削去了這兩位大將軍的席位,並拆散他們的軍隊,充入餘下十一人的分軍之中。隻做到這一步還不夠,將軍們一邊積極補充和擴大那些分贓得到的軍隊編製,一邊為“避免禍事重演”,同樣通過內部會議決定給予分軍將領們“自行籌措糧草”,在適當情況下“坐地掌權”的權力。
他們的決定和行動都是如此迅速,一看便知是想了很久,對那些早有預見的人來說,這是無可奈何之下的一種自然的發展,但對許多的遺族人來說,仿佛在一夜之間,遺族聯盟就由一個有些矛盾的團結集體變成了一個割據武裝的臨時同盟,將軍們的野心昭然若揭,長老會也撕掉了那張立足為公的麵具,顯示出了他們同將軍同盟的一體兩麵。雖然他們都說這樣做的目的乃是為了整個遺族,也有不少他們的擁躉確實相信這一點,但人們仍不能不想起曆史上那場直接導致遺族衰落的八王之戰。
如此慘痛的教訓,時隔百年都不能令人們心中的憤怒減輕,曆史殷鑒在前,難道又要因為某些人的野心而在此重複這場慘劇嗎?
尤其現在意圖割據自立的不止八個,而是十三個王侯——那兩名被除位的將軍拒不承認同盟會議的結果,他們說戰爭失敗並非由於他們的指揮失當,而是叛徒的出賣。他們拿出了一些證據,證明確實有人在情報的傳遞、物資的運轉上給他們設置了種種障礙,也有人在被兩位將軍的私軍帶去對質之前自殺,雖然十一人的將軍同盟及長老會極力否認他們之中有人同中央帝國的貴族勾連,但那兩位將軍要求奪回席位和軍隊的要求仍然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
分裂的傾向像一場瘟疫,自上而下感染了整個遺族聯盟。因為高層的領導者毫不掩飾地開始爭奪權力,人們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利益和自己所屬團體的利益選擇陣營,在令人緊張的氣氛中,戰友反目,摯友絕交,甚至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為此斷絕關係的例子都不鮮見。即使遺族複仇最大的目標就在眼前,但那些毀壞了團結根基的人卻說,中央帝國太大了,完全吃掉它需要很長的時間,雖然它是那麼大,但已經病入膏肓,每況愈下,遺族已經給予了它足夠沉重的打擊,各地貴族的自立傾向和綿綿不絕的起義浪潮也在衝擊這具搖搖欲墜的身軀,它離自己倒下已經不遠了。所以現在就開始玩弄這些政治把戲似乎也不算很不合時宜。手指要攥成拳頭才能打出去,那麼他們先花點兒時間完成內部的整頓也無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