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情理之中(2 / 2)

等待既漫長又短暫,範天瀾睜開眼睛,向旁邊伸手,準確地握住了一把長弓,羽箭無聲地被抽出皮袋,輕輕搭在弓弦上。

粗糙的山石砥在他的身後,有東西從他麻木的小腿上輕巧地爬過,一條山林常見的四腳蛇,這種對危險極為敏感的生物從來都是避著其他動物行路,除了死物。範天瀾微微側頭,眼前變得越來越暗,他的呼吸輕得簡直像停止了,他慢慢抬起手,沒有一絲顫抖。

屬於人的身體的直覺都在離他遠去,隻有在無以名狀的感知中,生命的光焰如暗夜微芒,成為唯一的指引。

他鬆開手指,箭離弦而去。

雲深側頭避過銳利的草葉,一手緊握登山杖,一手抓著一從草莖,有些艱難地繞過前方的大石,走下這塊遍布礫石的陡坡。

對一個旅行者來說,他身上的裝備少得接近於沒有,除了衝鋒衣和手裡的登山杖,他隻帶了一個水壺和一把刀,背後的包一看就很輕。在他撥開灌木叢,穿過矮林的時候,被他驚動的生物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一條蛇從他腳邊蜿蜒遊過,雲深低頭看了它一眼,繼續向前走去。

地勢漸漸變得緩和,雲深撥開擋在眼前的細小樹枝,扯掉掛在褲腿和袖子上的荊棘,分開高過人頭,葉片細長鋒利的草叢,踏到一片石灘上。至此視野才算開闊起來。

雲深環顧了一圈,秋日陽光斜照在這片枯水的河穀上,兩岸處處是黃熟的秋景,布滿河床的卵石砂礫同樣是乾得發脆的顏色,但風吹過穀底的時候,有水的味道。潺潺水聲中,一道不過兩三米寬的細流沿著河道曲折行來,落葉隨水打著旋,貼著滑過露出水麵的卵石,魚鱗的銀光偶爾一閃而過。

雲深走到水邊洗了洗手,解下水壺喝了點水,然後在一塊高度差不多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從包裡拿出了一本筆記本,一支筆,還有一卷……手繪的地圖。

把筆記本放在膝上墊著,雲深展開地圖,拿著筆,借著自己的影子遮擋,在地圖的右端延續了新的線條。

投在河灘上的影子越拉越長,風中的寒意越來越重。

雲深收起身邊的東西,重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天空,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以他這幾天記錄的晝夜時長,再過兩小時左右,天色就會完全暗下去,他可以先找一個宿營地。有水的流動就有人的聚居,他在這片山野中隻走了三天就找到這樣一條天然的道路,已經沒有必要太著急。

隻有一顆太陽,也隻有一顆月亮,天空是藍色的,植物的形態和另一顆星球億萬年進化而成的結構幾無差異,喬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葉片基本上是綠色的,隨季節變化的顏色也不脫紅黃紫等基本色調,相比雲深這種城市人口通過媒體了解到的形象,動物的外表和行為比另一個世界更顯得強悍、荒蠻和肆無忌憚,但目前所見,食肉目主要還是在使用撲抓,撕咬等方式捕殺獵物。雲深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就在林中遭遇了狼群,這些肩高在一米二左右的猛獸對他發動了相當猛烈的進攻,但除了折斷自己的牙齒之外,它們沒能讓雲深留下任何東西。

雲深沿著水的方向前行,風從他的背後吹來,石灘不太好走,但相比隻有獸行小路,甚至連獸道都沒有的深林密野,這裡算得上平坦大道。在不遠的前方,河道被一道山脊擠出了一個明顯的折角,他走過這個折角,然後停了下來。

一片寬闊的河灘出現在他麵前,河床隻占了中間那部分,土地向著兩邊延伸,一側到一片陡峭的山壁為止,一條小路從山壁中延伸出來,連接了一道陳舊非常,看起來隻能承擔一兩人分量的木橋,橋麵跨過淺淺的河水,另一頭搭在粗粗壘起的石堆上,石堆背後同樣是一條泥土小道,道路掩入葉色斑駁的山林,不知通往何處。

雲深看著眼前的景象。

騎畜伏地,長矛斷折,血跡散落石上土中,屍體遍布河灘。

過了一會,雲深慢慢走了過去,風吹過他的耳畔,除了他的腳步聲和依舊輕快溫柔的水聲,山林的枝葉摩挲聲,沒有其他聲音。這裡曾經是一處戰場,發生過殘酷戰鬥,此時天色漸晚,戰場還未被打掃過,風卷走了大多數讓人感到不安的味道,隻有走近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息。一種不算陌生的氣味隨風盤卷過雲深身側,對他來說,這種味道差不多總是和醫院白色的燈光,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和醫生們遺憾的表情聯係在一起,而對這裡的人們來說,連遺憾的機會都沒有了。

雲深走得有點艱難。

死去的人們臉上還殘存著痛苦和恐懼的神情,許多人死在精準的箭法之下,箭支從他們的眼睛,耳中,咽喉和太陽穴穿過,有些透骨而出,露出箭頭染血的形狀,材質看起來並不像金屬;一部分人死於失血過多,他們的四肢被砍斷或者折斷,身體有明顯穿刺傷;有人幾乎被砍成兩半;有人身首分離……屍體倒伏的位置呈現出某種規律,並且他們的衣著大多相近,死後遺落身邊的武器形製也基本相同,在外貌特征上,高鼻深目,發色偏淺,體毛較多……不,不全是如此,雲深在一具屍體旁停了下來。

死去的男性緊緊閉著眼睛,他的頭發和胡須都是黑的,麵容和膚色與其他死者有一種來自人種本源的微妙差異,衣著同樣與其他死者有區彆——麻布的織法不同,也不是罩衫,是左衽的短衫,還有草鞋和綁腿——

這是雲深見到的第一個戰鬥另一方的死者。

很快他就見到了第二個和第三個,還有更多個。這時候雲深已經走過了大部分戰場,接近當初戰鬥最激烈的中心,山壁小路的出口處。越靠近這裡,屍體越多,死去的人身份上的差距也越來越分明,有些西方特征的死者不僅衣著,身上裝備也明顯好於他人,有人擁有完全鐵製的武器,而不僅僅是鐵包木,雖然這也不能避免他們的死亡。東方特征的死者倒是看不出地位上的明顯分彆,以及他們的屍體增加了,但總數比他們的敵人數量仍然少得多,以總數算,幾乎達到了一比十的戰果,就算有神箭手的支持,在武器劣勢——都是骨器和石器情況下,出現這樣的局麵隻能說明他們在力量上的極大優勢。他們拚死之時河灘上的卵石都成為武器,雲深見到不止一個頭骨凹陷,連頸骨都斷裂的西方特征的死者。

這裡的重力與另一個世界極其接近,水的沸點在這個區域也差不多是一百度,其他參數受到條件限製,雲深還未得出結論,他對這個世界幾乎全然陌生,隻能一步步地觀察現象,整理信息。和原住民的第一次接觸是從屍體開始,有他熟悉的生理特征,卻呈現如此分明的對立,難說是好是壞。

雲深在一些東方特征的屍體上發現了火燒的痕跡,戰鬥應當是在白天進行,沒有火把,目前也沒有見到投擲類武器,哪怕是一張弓……不,是有的。

唯一的那張弓已經折斷了,折斷的一半從一名穿著長袍的男性下頜位置穿進去,從留在外麵的長度推斷,深度可能已經達到枕骨部分,另一半連著一段弓弦,弓弦深深陷入另一個穿著同樣長袍的男性脖頸,幾乎把脖子勒成兩個部分,殘餘的弓弦纏在一隻手上,那隻手屬於一名黑色短發的青年,他仍然保持著跪地扼殺的姿勢,從臂膀到脊背的線條有力得如同雕塑,成為這處修羅場上唯一沒有真正倒下的人。

風越來越冷,雲深走過去,半跪到砂石地上。

山巒的影子完全擋住了夕陽,青藍的天空之上星辰閃爍,風聲漸漸變小了,寂靜和暮色一起籠罩著死亡的土地。似乎已經失去所有生氣的青年卻在此時緩緩抬起頭,睜開了眼睛。

風停了下來。

被他注視的一瞬間,雲深一怔。

下一刻,他就倒了下去,雲深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接住了這名身材高大瘦削的青年。被扶在他腿上的臉頰冰涼,呼吸幾乎感覺不到,雲深將手按在他的頸側,屏息等待了片刻,終於觸摸到了生命的脈動。

“好處?”伯爵又咆哮起來,“我從來沒有在這個國家得到什麼好處!我的家族的付出和我們得到的相比一錢不值!”

“反正您從來都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那些小小的政治遊戲隻是遊戲,能改變什麼呢?”法師說道,伯爵的佩劍還插在桌麵,他對著它打了個響指,銀色的劍刃扭曲起來,然後融化成一灘金屬的液體,從桌麵淌到了地上,“力量才是真理。”

“……”伯爵喘了兩口氣,他真心討厭這個混蛋,總是不緊不慢,對除了力量之外的事情都毫不在意,他甚至能確定在說“力量才是真理”的時候,這個令人厭惡的法師表露的輕蔑絕非僅僅針對伯爵的敵人。有力量了不起嗎!有本事你來管理軍隊,來領導戰場,來做一個四百年曆史的家族首領啊!但他需要這個混蛋,除非預備與之為敵,否則任憑伯爵的脾氣再火爆,他也不能直接反駁法師,這些怪物的自尊就像太陽一樣掛在天上,得罪他們就永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