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聯盟最為怪異——世上從未有過一個國家和地區竟然是這樣的形象,也最能迷惑人——短視而現實的西洲人像害了傳染病一樣積極地宣揚的,就是他們的“抑強扶弱”和“為了最多數人的利益”。
非常荒謬然而真實的一點是,無論聯盟人做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統統都能用這兩條原則不像原則,解釋不像解釋的規訓一以概之。
以半官方的身份,格裡爾一行人重走了索拉利斯閣下走過的路,這也是西洲人唯一進入工業聯盟的道路,入河口的小鎮已經落入聯盟人的掌控,他們在行船經過時看到它已經變得空曠,包括碼頭在內的很多建築有被重修過的痕跡,人口顯然也減少了許多。“大多搬到對岸去啦!”同行的旅客大聲說,“真是運氣好的家夥!”
“就憑跟聯盟挨得近,”其他人這樣說,“他們可有福了!”
難以想象這個港口小鎮所屬的領主怎能允許這種事情,然而它確實發生了。至於原因——或者說原因之一,他們很快就會在接下來的旅程裡見到。
與迷霧之國建交後,工業聯盟的領土進一步向外擴張,索拉利斯團長當初經曆過的生產帶又前移一步,將曾經毗鄰的人口及領地全部吞沒。乘客們說這種侵吞不是戰爭帶來的結果,而是領地人民主動的選擇,他們嫉妒咫尺之遙的聯盟鄰居,又受到了孩子們從免費學校帶回來的邪說影響,便聚集起來,用隔壁鄰居援助給他們的武器趕走了領主,然後以自治的名義投入工業聯盟的懷抱。
這是在任何有序之地都應當予以譴責的行為,卻在旅客當中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有人認為這些農民和居民背棄領主的行為是大逆不道,即使背後明顯是聯盟的慫恿,他們也應當承受道義的譴責,既然他們能為優越的生活攻擊、拋棄自己的領主,自然也會為類似的理由成為聯盟的叛徒。另一些人卻認為一切情有可原,因為人性生來如此,讓旅客與這些農民易地而處也未必會有更佳選擇,更有甚者,不是一名或者兩名的旅客說,反正聯盟的統治是大勢所趨,人生苦短,那些農民能夠認清事實,當機立斷,堪稱明智之選。
“難道你不願生活在這樣的國家?”
麵對這樣的質疑,許多人都保持了微妙的沉默。
穿越那道著名的塔戈爾大壩,聽旅客說曾有一名膽大妄為的天賦者“開玩笑地”朝壩體丟了一個化石術,不僅立即就被反彈重傷,他出身的王國也因此招致嚴重報複,被聯盟商會列入不受歡迎對象,物價頃刻飛漲,至今不能平抑,並且由於他們再不能獲得聯盟商會的高級武器,鄰國也開始對他們蠢蠢欲動。
“如果那個法術成功了,這座大壩會怎麼樣?”阿克懷特問。
尤利坦雙眼茫然地看著虛空,那是他在用蘭德皇子賜下的秘法之眼進行窺探。直到他們過了船閘,他才後退一步,脫力地靠上欄杆。
“不怎樣。”尤利坦用縹緲的聲音說,“彆提那種蠢貨,就算讓一名土係專精的大法師來這兒,他也乾不了什麼。”
“他們的防護這樣厲害?”阿克懷特問。
“蠢貨。”尤利坦冷冷地說,“它禁魔。”
“他們用遺族的血做了禁魔法陣。”
將那座禁魔大壩留在背後,格裡爾一行人沒有再途徑德勒鎮——雖然他們在路上也見到了這座比一般的城市還要大的“鎮”,而是隨船直接抵達了聯盟被稱為西三區的行省中心,那座聲名響亮的新瑪希城。
這是一座宏偉到了連博斯男爵都吃驚不已的城市,雖然常駐人口隻有十萬餘人,卻比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王都都要氣勢驚人,旅人們對它的讚譽可謂實至名歸。格裡爾一行人隨著乘客走下舷梯,在一片驚歎聲中駐足原地,看著這座寬廣如廣場的碼頭背後仿佛無限展開的城市,就連阿克懷特都壓低了聲音,他問格裡爾:“你遇到那名‘術師’,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格裡爾有點恍惚地回答了他。
阿克懷特說:“這是什麼怪物?”
他應該慎言,但每個來到工業聯盟的人都會有類似的感受。
從初次見麵至今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歲月——以一個人的壽命來說,格裡爾甚至有一段時間完全淡忘了這次遭遇,但即使是在當初,他也從未想過那位形容冷淡的法眷者竟會創造出“工業聯盟”這樣一種……不應該存在的事物。
作為不如何受歡迎的客人,格裡爾諸人一下船就受到了專門招待,也許普通的遊客會羨慕他們衣食住行皆有安排,而且樣樣規格頗高的待遇,格裡爾等人卻更願意以普通人的身份在這座巨大的城市裡探索遊曆。但他們不能對此提出抗議——至少格裡爾不會作這種死。雖然其他天空之城的人卻未必……
自天空之城與工業聯盟互相發現並建立聯係以來,兩國間的互相試探與攻防已經進行了多次,即使這仍然沒有改變天城上下許多人對地麵的俯視心態——這時常讓他們誤判交鋒的結果,聯盟人卻是十分清楚迷霧之國對他們的利用與提防,能在這種情況下對這一行人以禮相待,說明他們同樣自信於力量,並且更從容。
聯盟人是否至今仍對天空之城一無所知?格裡爾無從驗證,他若向聯盟人征詢,提問本身就暴露自己。相比封閉的迷霧之國,工業聯盟開放得多,甚至少有國家如它這般樂於開放交流,就算人們不能親身所知,它也會通過報紙的鋪展發行和聯盟商會的商業行為時刻彰顯自己的存在,但這是否意味著它毫不設防,極易了解?
恰恰相反。
即使它將一切展現人前,人們能了解的也隻是自己能夠了解的那一部分。他們看到這個國家強大、先進且開放,卻不能明白為何它能如此強大、先進與開放。一位黑發的天賦者賦予聯盟人將蠻荒之地變為人間樂土的力量,但格裡爾認為這世上沒有一種力量的性質是使人向善,“抑強扶弱”“為了最多數人的利益”能輕易滑向相反的極端,甚至在聯盟之外的地方,它必然會滑向那個極端。
作為半官方(且不討人喜歡)的訪客,格裡爾幾人在新瑪希城的行動是受限的,也許是因為對此早有準備?其實格裡爾等人並沒有感覺到很大的不自在,實際上,他們可能比在天空之城的某些時候還自在。博斯男爵可以在圖書館從早待到晚,阿克懷特很快就沉溺於各種美食和運動遊戲,尤利坦天天在睡,格裡爾則是去一切他能去的地方。
他去參觀學校的次數最多,在教育場所停留的時間也最長。這段旅程中,這個國家給格裡爾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它的強大與富有,而是它的文明形態之特殊。教育的普及,是比財富的增長和領土的擴大更難實現的事情,而他們竟然做到了。甚至不僅僅是做到……在那些平和而又充滿朝氣的課堂中,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在醞釀。
即使不明其原理,看到成功的榜樣,人們自然就想要學習,絕大多數人並不具備堅持自我又融會貫通的能力——那種能力甚至比力量天賦還要罕有,因此他們的學習隻是模仿,是努力將自己的變成對方的形狀。
聯盟沒有貴族。
也沒有教會。
沒有這兩樣被認為是絕不可少的東西,聯盟人生活得非常、非常好。
在格裡爾看來,工業聯盟是以普及教育和一整套龐大、複雜而又效率驚人的行政體係取代了這二者的作用,他們通過普及教育建立起人們對國家的統一認知,向生產建設和行政管理提供諸多訓練有素的人才,行政體係憑借數量驚人的文官維持對各地區無孔不入的控製,生產體係則在吸收這些人才之後,反哺教育和行政以充足的物資支持。三者相互依存,彼此支持,關係密不可分。
不論將這種體製複製或轉移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去的難度,單論這種循環本身,它幾乎是完美的。至少眼下是無懈可擊的。
致命之處就在這裡,這個既穩定又能不斷自行增長的循環是如此完美,以這種方式統治的國家又是如此強大,它卻是違背了人們常識地不需要——或者說得更直接,是通過將貴族和教會排除在外而實現的。不僅僅是排除,這個三位一體的體係徹底否定了貴族和教會存在的意義。
格裡爾不能不想到天空之城上與議事堂相對的那座大教堂,它的建立早於其他重要建築,僅次於天上的供水工程,他還想到天空議會中貴族所占據的世襲罔替的席位。他還想到自己也同樣是一名貴族,捫心自問,如果舍棄自己的地位和封地,換來天空之城像工業聯盟這般一日千裡地發展,他是願意的,但是其他人呢?
索拉利斯閣下不可能看不到天空之城與工業聯盟內在本質上的衝突,但她與蘭德皇子仍將這頭貪婪無度的猛獸放進了他們的西洲後花園。是他們對天空之城的未來有絕對的自信,還是有什麼原因,促使他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選擇,抑或兩者皆有?
懷著諸多的疑慮,格裡爾結束了這次旅程,踏上了回去的道路。
作者有話要說: 五體投地,實在是對不起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