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中洲所有凡人強烈精神刺激的異象終於終結, 大地仍有震顫的餘波,但也隻是餘波,天空中的可怖群星已經遠去, 但那無論在雲間還是晴天都無法隱匿的巨大光柱,時時刻刻都提醒著人們人間再也不能回到平常。
巨大的風暴幾乎完全改變了地區的麵貌, 巨大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一般堆在第五行政區中心城市的外緣, 在蒙上了一層沙影的中央公園向外望, 隱約可見其起伏的曲線,除學校之外,圍繞著這個美麗公園的功能區都陷入了極大的忙碌, 生活區的人們修繕房屋, 清理街道,在幾乎占據城市一般麵積的生產區裡, 駐守此地的軍人與生產工人一齊掃除積沙, 維護管道, 修補受損的設備。在這場範圍廣泛的天災中,區內許多村莊都被沙丘掩埋或半掩埋,風暴剛一停息,一支又一支的工作隊就帶著工具和物資從城市奔出,匆匆趕向各受災地區, 他們的目標十分明確,毫不懷疑來自上級的準確指示讓他們能夠最快速地找到最需要幫助的對象。他們並不擔心迷失方向,矗立在沙海之中的空間通道是最醒目的坐標。
在這些奔向四方的隊伍中,有一支騎隊的方向卻與眾不同, 是徑直向沙漠深處的降臨點而去。這支隊伍人數不多,但人人身手輕捷,騎術嫻熟, 在迷宮般的沙丘裡左右穿行,不斷向著遠方的空間通道前進,大致用了一天的時間,他們來到了那條空間通道的腳下。
隨身攜帶的儀表說明不是肉眼的錯覺,在他們向之前進的僅僅一天裡,這條空間通道的直徑又有了進一步的擴大,並且顯而易見還會繼續增長下去。由於這個奇觀過於巨大,說是腳下,其實還隔著相當一段距離,他們已不能再前進了,不僅僅是身體感受到的環境變化在警告,還有一個新生成的黑色湖泊橫亙在他們麵前。
筆直的光柱矗立在天地之間,巨大的黑湖猶如從它紮破的大地傷口中湧出的血液,在晴日朗照下,黑色的湖麵泛起微微的金色波浪,風吹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氣息,夾雜著來自湖麵的刺激而又有些熟悉的氣味,一名騎士從駝獸背上翻身而下,快步走到湖邊,拿出容器,裝入粘稠的棕褐色湖水,其餘人則擺開儀器開始記錄數據,記錄完畢之後,他們會後退一段距離,在出發前就指定的界限外搭建一個簡單的觀測點,正如其他人在工業聯盟境內外對另外七條空間通道所做的那樣。
這些數據被以紙張的形式記錄下來,並通過在界限外才能夠勉強使用的無線電向上傳遞。電波越過仍吹著粗礪之風的城市,越過群山和廣闊的大地,將寶貴的資料在那座冰雪一樣純潔,鋼鐵一樣堅固的偉大城市彙聚。這座城市如一顆強有力的心臟,無數的信息在此地集中,又有無數的指令從此地發出,推動工業聯盟這部巨大的機器始終穩定而高效地運轉。
在各部門的緊密合作下,為應對兩個世界交接的衝擊而暫停的生產用最短的時間恢複了過來。廣場、公園和開闊地裡的帳篷消失得乾乾淨淨,回流的人潮湧入工廠,機器隆隆啟動,鍋爐冒出騰騰煙氣;列車從車站發出;生產隊的隊員掘開被堵塞的水道,將倒下的莊稼扶起;礦工們背著鐵鏟,拿著扳手、撬棍和其他工具,用推車推走滾落的石塊,將斷裂的棧道修複,肩拉人扶,將歪斜的設備正回原地;再度變得輕柔的海浪拍打著堆積了各種殘骸垃圾的混凝土海堤,傷痕累累的白船壯觀停泊在港灣裡,靈活的檢修人員係著安全繩爬上爬下,造船廠巨大的圍牆上還有海水侵襲的痕跡,廠區內一片乾爽,焊光閃耀,微小如螞蟻的工人在各個龐然大物的骨架間忙忙碌碌。
一艘即將完工的飛艇如烏雲停在地上,工人正在向它的硬膜外殼噴塗編號,飛艇巨大的影子落到不遠處的辦公室上,一扇半開的玻璃窗裡,一名黑發的俊美青年正在伏案製圖。
金屬筆尖在他手中流淌出流暢的線跡,他落筆無一絲遲疑,繪製的地圖比例精準,毫無錯漏,並且信息豐富,是能夠直接掛到牆上或送去資源部使用的。
如果在場有其他人,很容易就能看出,範天瀾所畫的是中洲中西部十七條空間通道的分布地圖。
一份微縮到隻有桌麵大小的天眼子係統懸浮在辦公桌前方,他對其擁有僅次於雲深的權限,無須放大,他也能看到這些精微到極點的圖像細節,如同倒映在他意識世界中的整個聯盟一般清晰。就目前觀測到的現象和記錄的數據,這些空間通道仍在發展的過程之中,外部有強烈的拒斥立場使人用常理方式不能靠近,其內部正處於不穩定的狀態,暫時沒有任何生物體經此來到中洲世界。
無論試探入侵還是正式入侵,至少要待到空間通道變得穩定方能開始,這是留給中洲世界最後的準備時間。
範天瀾合上鋼筆,直起身體,將繪製完畢的地圖推向一邊,露出底下的中洲世界地圖,他的目光落在這張地圖未被覆蓋的另一半——描繪著中洲大陸東部及與之連接的遠東大陸的那一半。
總計五十四個降臨點,分布在中洲大陸的是三十三個,遠東大陸是十八個,有三個降臨點落在海上,正是這三點之一,將那座正向工業聯盟“回歸”的浮空城“固定”在了某處海麵。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明,但確實有理由懷疑這是一種早有的安排。
降臨點不可移動,浮空城被固定在西海,第二次裂隙之戰的主戰場仍在中洲。
但若是開戰,遠東大陸理論上要承擔比中洲更大的壓力。
範天瀾的目光落在那片僅有中洲二分之一大小的廓形上。
他在看的地方,也同樣地倒映在聯合王國的聯席會議眾人的眼中。
另一個天眼子係統的投影落在巨大的會議桌上,直觀的畫麵結合來自各方主要是工業聯盟的情報,在座的精靈、遺族、天賦者及聯合王國地區代表人物都已經對中洲世界的狀況有了基本的了解。在討論並對最為迫切的救災和戰爭動員問題作出決議之後,他們便進行下一個議題,關於裂隙重啟後中洲世界的當前局勢。
雖然毫無疑問地造成了極其廣大的損失,但隻要明白空間通道開啟,兩個世界對接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災難,中洲世界現在的狀況就不能說是糟糕的,至少有能力和意願承擔起第二次裂隙戰爭領導責任的勢力都在這場天災中保留了絕大多數或大多數的力量——這裡主要指的是工業聯盟和聯合王國。至於北方帝國和作為中洲中部主要勢力代表的教宗國,等待他們恢複並重新組織起來需要等待更多的時間,是否能在空間通道穩定下來,彼方世界正式入侵之前作出有效的防禦,不僅要看他們的決心和毅力,還要看他們是否能過放下偏見,積極接受來自其他意識形態不同地區的幫助與合作。這些是他們暫時能夠掌握的情況。
在這場關係全人類的戰爭中,即使有天眼係統的輔助,也不易了解,然而又決不能忽略的便是遠東大陸及黑發君主的存在。時至今日,即使精靈女王已經通過較為曲折的方式同遠東帝國建立起了聯係,雙方有過一些較為友好的交流,但這種浮於表麵的交情並不足以揭開那片廣大土地上上的種種神秘。一種天賦者以直覺相信的猜測認為,遠東君主亞斯塔羅斯掌握著許多有關彼方世界的奧秘,因而當裂隙重啟時,人們能夠透過天眼係統非常清楚地看見,遠在精靈將有關預告送至海峽關隘之前,遠東帝國已經對重啟可能造成的衝擊作了應有的準備。
作為一位極為成功的君主,亞斯塔羅斯管理和控製遠東帝國的能力毋庸置疑,人們隻擔心他的立場,也不能不擔憂他的立場。
雖然天賦者越是強大就越容易性情古怪,但人們從對其僅有的一些認識出發,感到這位偉大的君王與其說是性情古怪,不如說是有一種令人非常不安的“非人”氣質。
“非人”並不意味著瘋狂,相反地,這位力量驚人的君主總是表現得理智從容,他從不放縱;雖然擁有無人能及的力量,他也沒有任何嗜殺、殘虐的喜好;他沒有表現過對任何種族的輕視或仇恨,甚至能從某些細節推測眾生在他眼中皆是平等。他似乎從未有過不完美,一百多年來都是這樣的形象。
雖然力量各項均有極大的差異,但這種“完美”不能不讓人想到那位締造了工業聯盟的“術師”,二者都在種種細微或顯著之處顯露出他們非此世中人的特征,並且都是極為成功的統治者,然而他們給人的感覺卻天差地彆。即使同樣缺乏人性的顯著特製,人們仍然能感到“術師”種種決策背後的理性邏輯,他的所作所為全都是以人類利益為出發點,他的“非人”是因為超越了人的劣性。而亞斯塔羅斯——
他不應當是人類。
精靈女王說:“他並不掩飾,他是以一種站在他處的目光觀察著人類這個群體。他從本質上便與我們並非同類。”
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可支持,這位遠東的偉大君主不僅不是人類,還可能是來自彼方世界的關鍵人物的猜測通過神光森林在天賦者群體及某些決策者中流傳了開來。倘若這種猜想被證實,那麼當彼方世界的異族從天而降,這位君主是否仍會將遠東大地上的人類視為他的子民,還是舍棄他們,回歸他彼方的真實身份,成為人類的強大威脅?
目前來說,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此位於中洲大陸東部的聯合王國和北方帝國都必須承擔它所帶來的沉重壓力。在這樣已處於劇變之中嚴峻時期,實在不應再過度講究禮儀,而是應當直接詢問對方對於戰爭的態度。
當聯合王國遣往遠東帝國的使者隊伍輕裝簡從向海峽關隘前進時,遠東大陸的中部,七條間距相等的空間通道挑起無限高遠的天穹,將被其拱衛在中的都城對比得如同自然的偉大聖殿中一個小而精致的模型,在聖都之巔向四周眺望這幅奇景,即便見識已經超越絕大多數凡人的雷鳥也不由自覺渺小,而發出感慨:
“如果從這裡降臨的人族不肯承認你還是王,而相約一齊朝我們攻打過來的話,”他說,“我們是不是會完蛋?”
亞斯塔羅斯沉穩地說:“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