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靜禪宗(一)(1 / 2)

天生秀骨 古玉聞香 18500 字 6個月前

() 浮煙鎮素容離開, 已經過了幾個月。渺無音訊。柳葉塢和周氏的人日夜守在這裡,再也未能找到素容的下落, 又不甘心離開,如黑壓壓的煙霧般陰魂不散。

商沉自從他走後就沒能睡好覺,暗中讓孫善幫他出門打聽素容的下落,可幾個月下來徒勞無功, 根本不清楚素容究竟是去了哪裡。

孫善找不到素容,他夜裡想起來便心裡悔得作痛。痛過之後輾轉許久, 最終卻又覺得安心。

周氏、柳葉塢都四處尋他, 卻誰都找不到素容的下落,可見素容不是笨蛋, 隻要他想,便能將自己藏得讓人找不到。假如自己能守在他身邊, 自然是最好不過,可如今他走不了, 除了這樣還能如何?

一連數月,商沉埋首在禦虛道藏書閣中, 將多年前的事連接成線。以前看屍門和周氏的書籍不過想知道當年的事, 如今卻不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素容日夜都在他心上, 有時夜裡他渾身冷汗地醒來, 素容在他麵前被人殺死, 濺得他滿身鮮血,他不能入睡,隻能挑燈夜讀, 一字一句地看著當年的往事。

整件事有許多疑點。

周衡叛逃之前並沒有周氏的傳承,後來十年之間修為便深不可測,到底是什麼人教他的?他記得周衡在幻境中對木秋說過一句話,柳葉塢的幻境口訣他知道,而且是彆人教的,那麼這裡便是問題所在,他口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竟知道柳葉塢不外傳的心法?

教他口訣的這個人,便是幕後之人。一定是。當年他將周衡變成了魔頭,如今又輪到素容。

商沉收拾心情,假裝將這一切都拋在腦後,恢複了當初的君子之態。一眨眼,他又如往日般溫潤如玉,性如芝蘭,素容的事隻字不提,成了禦虛道中最是和雅儘孝之人。

他將周姨娘的女兒周萱接過來,安置在臨近的院落裡,礙於男女有彆,自己又無暇去看她,於是交給了扶錚之母照顧。

又過兩個月,素容的事情淡下來,柳葉塢的人終於準備離開了。

臨走之時,木歆與商沉在浮煙鎮打了個照麵。

商沉一身素白,氣質溫潤,在客棧門口看著木歆走出來,客氣地說:“歆公子在這裡住了幾個月,禦虛道未能儘地主之誼,貧道很是愧疚。”

木歆聽了沒有應聲,讓子弟們收拾東西離開了,走到他的麵前,輕描淡寫地說:“害得商道長師徒分離,我才是心中有愧。”

商沉的眸子中一抹微不可見的寒意,麵色卻如常:“歆公子說的是哪裡的話。”

木歆看了他半晌,冷冷地笑了笑:“你這樣子騙得了彆人,卻騙不了我。彆人都以為你恢複如常,什麼事都沒有了,我卻知道你根本放不下他。”

商沉看著他不語。

“那天怎麼讓他走的,說了什麼讓他傷心的話?” 木歆冷笑,“如此狠心把他趕走,今後他必定對你恨之入骨,道長難過麼?”

手指在袖中輕輕地顫。

“素容對你,必定失望之至。我要是他,想必永遠不再想見道長的麵。”

商沉不知他是何時走的,隻覺得有人走過他身邊時,肩被人一頂,身體微微晃了晃。他獨自站在客棧前,垂頭深思,不知不覺間身邊有人道:“道長。”

商沉回神轉過身,隻見孫善站在他的身邊,平時臉上堆著的假笑沒了,神情中竟有絲憐憫:“道長要不要去花生鋪子歇歇?”

“……也好。” 商沉仰頭片刻,“我讓你查的人,有消息了麼?”

孫善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沒有。”

“嗯。” 商沉點頭。

以素容的性情和本事,孫善在找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到如今都不給他任何消息……木歆所言非虛,是真的不想再見他的麵。

心尖微痛,商沉抬起頭來:“沒事,這件事先放放,你幫我查幾件彆的事。”

“是。”

“去鋪子裡細談。”

孫善在前麵引路,商沉細細吩咐了半個多時辰,回到禦虛道時,天已經黑了。

素容不想見他。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心裡隻剩下這件事。近來時不時地想,當初要是他們的位置對調,被狠心趕走不許再回來的是他,他還想再見素容的麵麼?

忍不住回想當日素容離開的身影,若是重新來一次,他那天會怎麼做?

夜裡看書忘記時間,時不時便是一坐直到清晨。這天早上,商沉正在房裡看當年屍門中留下的書信,忽覺門口有聲音,抬眼一看,卻是扶錚一身藍衣站在門口。

商沉站起來:“你來得正好,這書裡有幾句話模棱兩可,你幫我看看是什麼意思?”

扶錚撿起他遞過來的書,默然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書本和信件,說道:“你知道,你現在跟你父親當年一樣麼?”

商沉抬起頭。

“你心裡隻剩下素容的事,該照顧的人也不去管。從周氏裡接進來的周萱,這三個月裡你去看過她幾次?”

商沉垂了眸不語。

“我娘今早來找我,說三天之後是她十九歲的生辰,你打算怎麼辦?”

商沉站起來:“你說的是。這是她在禦虛道第一個生辰,該回周氏去看看娘親。今夜就在我院裡擺個小酒席,請你娘親、妹妹、陸為和柳景都過來吃個飯,為她慶生,明天我送她回家。”

“那你趕緊去吩咐,要不廚房來不及準備。”

商沉匆匆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好,找廚房準備了酒菜,叫人知會柳景、陸為,也來一起湊湊熱鬨。

傍晚時分,人都漸漸到了,先到的是扶錚的娘親、妹妹還有周萱。不久陸為也出現,禮數周到,竟然備了一份薄禮送給周萱。禦虛道中男女之事管得嚴,他們也極少聚在一起,陸為等人許久不同後山的女眷說話,自然都靦腆些。扶錚的妹妹天生是個活潑的性情,平時在家裡聒噪不停的,如今人多,她不敢同他們這些男子多說什麼,隻是同扶錚和娘親細語。

周萱自從到來便不怎麼說話,生活可以自理,行動上並無多大的不同,卻呆呆的對周遭什麼都慢,隻是看著陸為和扶錚身上掛著的劍。

酒菜就擺在院中的樹下,扶錚的妹妹拉她入席,送了她一套自己做的衣服。周萱端著衣服一個字都不說,扶錚的妹妹逗她,拉著要取回,周萱又緊攥著不放。

商沉端起酒杯來,向扶錚的娘親道:“表妹來這裡之後,辛苦桂姨了。要不是有桂姨照顧,周萱還不知怎麼才好。”

扶錚的娘親趕緊說:“哪裡的話,我從小看著你和扶錚長大,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周萱既然來了禦虛道,就是我半個閨女。而且她這麼招人疼,跟扶荇又處得好,姐妹似的,正好兩個人作伴。”

扶荇也笑著說:“我們現在夜裡一張床睡覺。”

扶錚聽了,忍不住彎起嘴角,扶荇見狀一下子變了臉:“我睡覺早就不打呼了,你笑什麼笑!”

桂姨見女兒平時不甚淑女的母老虎模樣畢露,趕緊壓著她的手腕:“好幾個道長都在這裡呢,你文靜點。”

扶荇被桂姨說得心情變差,低了頭,拘拘束束地不再說話。陸為見狀連忙道:“扶荇姑娘是性情中人,這裡的都是自己人,多說句少說句沒什麼。”

扶錚也道:“你讓她憋著得憋出病來。”

扶荇又瞪他一眼,舉著茶杯喝一口,見對麵的柳景一直沒出聲,說道:“景哥哥今晚一個字也沒說。”

柳景怔了怔:“我不會說話,從小就沒人請我去生日宴。今天商沉叫我來,我覺得好新奇。”

扶荇道:“那你從小到大,就一直看著彆人玩在一起?”

“小時候沒什麼知覺,就覺得大家怎麼都不愛跟我說話,後來才覺出來,大家都不怎麼喜歡我。” 柳景尋思了半天,“甄師叔說那是因為我不通人情世故,我又不懂了,究竟是怎麼不通人情世故。你們修行是增進修為,我的修行,卻是怎麼去弄懂周遭的一切。”

陸為點點頭道:“比以前好多了。”

“……是啊?”

“嗯。”

扶荇笑著說:“我娘說,為人處事就是設身處地。你說什麼做什麼之前,想想如果換做自己,喜不喜歡彆人這樣對自己,就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柳景微微一怔:“可我一直——”

陸為插進去一句:“這話用在他身上不合適,他一點不介意彆人對他那樣說話。他覺得隻要是對的,有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什麼不好。是不是,柳景?”

柳景點點頭。

商沉說道:“小時候他課上問東西太多,耽誤放課,有兩個弟子找他的麻煩,他還敢說他們資質平平又不用功,將來一事無成。那兩個弟子氣不過,用腰帶將他吊在樹上。”

陸為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那兩個弟子果然一事無成,隻不過他當時被人在樹上吊了一整夜。”

柳景張了張嘴,又閉上。

扶荇尋思半天:“……也就是說,如果柳景也資質平平,必定不介意彆人那樣說他,反認為彆人是在點醒他?”

柳景道:“資質差便資質差好了,扶道長資質也平平,可多有恒心和韌勁,最終成了道長。”

一句話說得扶錚、扶荇和桂姨全都沉默下來。扶荇忍不住小聲道:“爹的資質平平?”

桂姨忍不住看著陸為:“這話……是……”

陸為微微點頭道:“這是在表達欽佩之情,桂姨撿著中聽的聽便是。”

商沉也道:“桂姨,他在討好你們和扶道長。”

桂姨明了地點頭:“哦……”

原來竟是在討好麼,當真是不易分辨。

扶錚麵無表情地吃菜:“聽不順耳的左耳進右耳出,否則你一個月能氣死七八次。”

幾個人說著話,誰都沒有管周萱,周萱坐在幾個人中間安靜地慢慢動筷,吃了幾口之後沒有再動,隻是盯著扶錚身旁放著的幽藍長劍。

酒喝到一半,她突然間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扶錚的麵前,拉起裙擺,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席上的人全都呆住。扶錚也呆住,轉過身來,一時間動也不敢動。他做什麼了,讓人家姑娘跪在他麵前?

僵持了片刻,無人能解其意,扶錚舉著酒杯不知如何是好,扶荇趕緊走過去輕輕拉她,卻無論怎麼拉她也拉不起。商沉輕聲道:“扶錚,我看她想向你拜師。”

扶錚:“…………”

商沉走過去,半跪在周萱身邊:“想學劍?”

周萱一字也不說,半晌,終於點一下頭。

商沉將她輕輕拉起來:“先回去坐著,這事以後再說。”

扶錚年紀輕輕,根本還不想收徒,更何況是收這呆呆的小傻子?商沉將周萱送回位子上入席,若有所思,一言不發地看她幾眼。

周萱默不作聲地在扶荇身邊坐下來,扶荇這時才知道她想要什麼,拉著她小聲說:“你怎麼這麼傻,我哥的劍法不行,改天我們找劍聖收你為徒。”

扶錚冷笑一聲:“我的劍法不行,禦虛道中除了劍聖便沒有再行的。”

“你會用劍罷了,會教麼?”

扶錚又是揚唇冷笑,桂姨冷著臉道:“再吵嘴都給我去麵壁。”

當夜宴席散了過後,商沉從禦虛道的收藏中找出一柄女子能用的長劍,又找出自己小時候學過的劍譜。禦虛弟子十二歲之前什麼都學,等修為到了火候才決定是修劍還是修氣,周萱已經十九,既然想學劍,學劍便是。

翌日清晨商沉從桂姨的住處接走周萱,帶著她下了山,往周氏方向而去。路上休息時,商沉在她麵前比劃了一個最尋常的劍招,中規中矩,平平無常,周萱卻看得目不轉睛。她與人交往反應慢,卻極是寶貝商沉送她的劍,一路上緊攥在手裡不肯放。她癡迷商沉教她的劍招,路上得了空便揮劍,學得不快,甚至稍微有點笨拙,可幾番練習之下竟然越來越淩厲,看得商沉半眯起了眼,頗有幾分禦虛剛勁劍法之神。商沉見她記住了,又傳授了她幾招基本的劍式。禦虛劍術向來過剛,一般女子豈有能應付得了的,偏偏她竟能揮出幾分威力來。

來到周氏時已經日落黃昏。周姨得了信,早已經在周氏山門口等著,遠遠地看著他們走過來,迎上去拉住周萱的手,眸子裡已經有了點水意,笑著對商沉道:“今晚在這裡住下?”

“不必。我有事要趕回禦虛,周萱在這裡住上十天半月,我再回來接她。”

姨娘知道他不喜周氏,也不多強求,小聲說:“你前些日子跟我問的木秋,我暗地裡打聽著,有了點消息,卻不知是不是與他有關。”

“什麼消息?”

周姨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走上前,從袖中取出一枚青色裂了縫的珠子,放在商沉的手裡:“這東西是我從周家弄出來的,我也不知有沒有用,隻是聽說之前卻是避毒珠,能避開周衡的屍毒。”

“這是……”

“當年周氏有個子弟說,從一個柳葉塢的死人身上搜出了這東西,今後再不怕周衡的屍毒。隻是這珠子用了似乎沒什麼效果,那子弟也在混亂中喪命。我打聽那柳葉塢的死人是誰,打聽不出,於是我在那弟子的舊物中找出這枚珠子來。” 周姨有些不好意思,“你讓我幫你打聽木秋的事,我也打聽不出有用的消息來,這珠子看起來倒真是個好東西,卻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我琢磨著這珠子反正已經毀了,說不定於你有些用處,乾脆偷了出來。”

商沉看著手中如瑪瑙大小的青色珠子,細摸之下微有些涼意,似玉非玉,一時間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藏在袖中收好:“姨娘把它偷出來,有沒有人察覺?會不會讓人發現?”

“二十年沒用的舊物了,在雜物房中堆積塵土,無人管它。”

“那便好。”

“……這珠子我不知有沒有用,你彆嫌棄……”

“姨娘彆這麼說,我查查它的來曆。”

周姨點點頭,又轉過臉看著周萱手中的劍,詫異道:“萱萱竟在學劍?”

“她愛學,便讓她學。” 商沉看周萱一眼,“倒是有些天份。”

“這……她有天份?” 周姨的表情說不清是什麼,又是擔心又是欣喜,試探著用手一拉她手中的劍,周萱卻緊緊攥著不放。

“她喜歡便讓她學。” 商沉道,“天色不早了,姨娘帶萱妹妹休息,我走了。”

“路上小心。”

匆匆的告彆之後商沉上路,卻沒有即刻回禦虛道,去上次夜裡遇到那蒙麵人的地方走了一遭,在當日發現腐屍的水井旁站了片刻。

夜裡趕路孤孤單單,商沉也不在意,沿著溪水而行。

不知不覺的,身後隱隱有不清晰的風聲,極輕。商沉的腳步停下,隻覺得那風聲也遠遠地止住,離了他十幾丈的距離不動。他輕聲問道:“誰?”

無人應聲。

商沉的喉頭微動:“素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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