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7(1 / 2)

我的房間在三樓, 樓梯上來後右拐, 位於走廊的儘頭位置。

牆壁被重新粉刷過, 一應家具擺設皆是嶄新的, 空氣中似乎還可以嗅到塵封的灰塵氣息。

像是裝在保鮮膜中的鮮豔草莓, 紅潤的果皮外表下,內核在悄悄腐爛, 而我就如同一味新添的催化劑,不入, 或許能阻止這段奇怪的氧化反應,又或者, 連我也將一同腐爛。

房間朝南, 采光很好, 帶有陽台, 偶爾有林中的鳥雀停在欄杆上休息、梳理羽毛,向遠處眺望, 可以看見音羽山上一望無垠的碧綠林海。

赤腳踩在厚實的地毯上,冰涼的雙足陷於柔軟的羊毛中,我嘗試推開那扇窗,但無濟於事,它被牢牢鎖上,是通往陽台的唯一道路。

像一座精美的牢籠,設計者在建造初就考慮到了一切危險因素,並將其一一排除。

房間寡淡無趣到了極致。

單手拖著兔子先生的長耳朵,我打開了房門, 寂靜的走廊上空無一人。

“啪嗒——”不穿鞋襪走在冰涼的地板上是一種新奇的感覺。

我打量著走廊兩旁的裝飾,京都本宅大概已經有了些年頭,裝修風格是典型的日式木製老宅,但細節處又點綴以西洋物件,頗有大正時代的風味。

長廊上繪有曆代家主的肖像畫依次陳列:從江戶時代身穿深藍色肩衣、淡灰色長袴禮服的武士,到幕府統治末期身穿銀鎧、披直垂陣羽織的將領,再到明治時期身穿黑底金紋男爵禮服、戴白色手套,威嚴挺拔的陸軍軍官。

赤司一族似乎也發跡於此時,恰逢一戰結束,民族自由氣息濃厚,日本亦百廢待興,留洋回國的有識之士紛紛投身於國家建設,同時國內的自由經濟環境更吸引了一大批外國商人前來投資,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發展著。

繼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又一盛世——大正時代。

第一次走進這所古老的宅子時,我就感受到了一股從內到外自然而生的壓抑感,它沉默冰冷、等級森嚴。

桌椅暗沉深厚的色調,選擇打開燈光而不是戶外自然光線照明,燃起的名貴熏香製品,還有用口感甜膩、製法繁複的果脯糕點代替新鮮水果,這種種一切無一不彰顯著它的守舊與頑固。

唯一能透露出一點生活氣息的是一樓入口處設有的一張紅木展示櫃,上麵擺放著十多張照片,主角大多是赤司征十郎,記錄著他從小到大的變化。

有五六歲懷抱籃球、微笑著看向鏡頭的模樣,有**歲身著騎手裝束騎在馬背上、眉頭微蹙的認真樣子,還有入讀國中後在重大比賽中獲獎、手持獎杯和證書一臉平靜的表情。

越長大,越內斂,赤司征十郎的表情越少,似乎已經很少有事情能夠挑動他的情緒了。

少有的幾張則是赤司征臣和兒子的合照,不過大多是在兒子剛出生,或者是牙牙學語、搖搖晃晃走路的階段,他那時候的表情遠比現在溫和,似乎終於體會到了平凡卻溫馨的家庭歡樂。

唯獨女主人的痕跡被清除地乾乾淨淨。

展示櫃中沒有一張赤司詩織的照片,無論是個人照還是合照,她如同是一段不可主動談及的禁忌,眾人不約而同地封存這段過往,就像她從不曾出現過一般。

這是很可疑的一點。

我來至樓梯口處,握住木質欄杆上的扶手,微微踮起腳尖,從上至下眺望,可以看見兩三名侍女結伴擦拭著餐桌上的器皿用具。

其中一人似乎注意到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後又很快把頭低下,一副很緊張的表情。

本宅很安靜,連一絲悄聲低語也沒有,似乎每一個人都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就在這時,門口處傳來了一陣嘈雜聲,有人回來了。

我趴在欄杆上,一手撐著下巴,安靜地盯著入口處,被拎住耳朵的兔子玩偶雙腳懸空,一晃一晃的,搖搖欲墜。

熟悉的藍白色洛山籃球部正選隊服,RAKUZAN,胸腹處的“4號”字樣黑體大寫加粗十分顯眼。

薔薇色短發似一團燃燒的火焰,麵無表情,眉眼間卻儘是鋒利。

他抬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黑色毛巾,擦拭著頭發和脖頸,似乎是剛剛經曆過劇烈運動,大汗淋漓。

是赤司征十郎。

隻見他一邊走,一邊側身同管家交談著什麼,走至大廳,他若有所感,抬起頭來,那雙赤金色的鴛鴦瞳孔徑直對上我的視線。

僅僅是一瞬,好似有一支無形的鋒利之箭凜冽破空而來,穿胸而過,將我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同周目一初見的時候相比,他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赤司總是在以一種飛快的速度蛻變著,似乎強烈的好勝心、沉重的家族壓力總在不斷逼迫他努力一點、再強大一點,可以停下休息的目的地宛如遙遠的地平線,他一直在奔赴的路上。

我微微一愣,手指驟然一鬆,兔子先生毛絨絨的長耳朵便脫手而落,“砰”地一聲落在了樓下的地板上,就像自殺者墜樓的身體所做的那樣,它甚至還有慣性地彈起了幾下。

從十幾米的高空墜落,除了少了點血漿用作現場裝飾,兔子先生的表演堪稱完美,它就像一具真正的屍體一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赤司征十郎看來並沒有被這“高空墜物”所驚嚇到,他甚至一絲表情變動也無,司空見慣。

僅僅是向前傾身,他稍一伸手便撿起了地上的玩偶,將它翻至正麵,赤司微微皺眉,因為那實在不是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可愛的毛絨玩具。

兔子玩偶微笑的嘴角被細密的黑色針線牢牢縫上,扯出一個誇張的弧度,缺了一隻玻璃眼珠的眼眶空洞而無神,白色的棉絮填充物爭先恐後地從缺口處湧出,顯得滑稽又詭異。

他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

依舊是平靜無波的眼神,他對於麵部表情的掌控力可以稱得上是完美。

“噠——噠。”赤司順著樓梯緩緩而上,他修長的手指能夠很好地捏著兔子先生脆弱的頭顱,玩偶細長的四肢無力地垂下,毫無反抗之力。

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站在了我的麵前,而我的目光完全被他手中的兔子玩偶所吸引。

“你的。”他用陳述語氣道,然而卻並沒有將玩偶還給我的意思。

少年身材頎長、體態挺拔,抓握毛巾時,小臂上的肌肉線條流暢、富有力量感,卻又不過分猙獰,似乎仍然保留一份清冽的少年感。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是我需要仰望的存在了。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那份不同感原來是他正在緩慢向赤司征臣靠近的證明:他在學習著成為父親,在失去了母親後,單親家庭的失衡結構終究還是對他造成了深刻影響。

人總是在無知覺中崇拜強大,這份認知讓我暗自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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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內心暗暗告誡著自己:無論何時,都要謹慎以待,赤司征十郎更是不容輕忽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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