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島砂糖死在一個雪天。
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雖然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已經拚命地奔跑,但還是堪堪遲了幾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高處一躍而下,背對著他,重重地砸落在地。
濃稠、帶有腥氣的暗紅色液體自她身下蔓延,彙成一大灘血泊,是那樣熱烈燃燒的顏色,驚心動魄,遠勝過他所看見的任何夕陽餘暉。
所以,她的生命也像這溫熱、粘稠的鮮血一般,如涓涓細流淌出她的身體,也一同帶走了她的一切。
他當時是無意識跪倒在地的,因為實在是太過於痛苦,所以無法站立,隻能以挪動的方式,一點一點艱難地來到她身邊。
當手指第一次觸碰到臉頰時,皮膚還是溫熱、柔軟的,就像他曾經很多次感受過的那樣,臉頰紅潤,雙目微闔,唯獨嘴唇太過蒼白。
他是這樣懷念啊。
或許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大海裡的魚群,彼此聯係、依偎取暖,但是某一天,突然有一條魚停在原地說:“我累了,你們先走吧。”魚群會和它告彆,會依依不舍,但沒有魚會停下。
騷亂過後,大海很快恢複了平靜。
我們終究無法永遠生活在同一片水域。
人為什麼會考慮去死呢?赤司曾反複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嘗試著去理解那些渴望赴死人的心情,直到翻閱了大量文獻、實例,他覺得自己或許才隱約懂了一點。
大約這些人心中隱藏著太多悲傷,環顧四周,卻沒有一點點值得快樂的事情。為了躲避旁人異樣的目光,他們竭力微笑,拚命把自己塞進那些不合身的、名為“常規”的容器中,努力讓自己活得像正常人一樣。
但最後,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卻還是會感到難以抑製的悲傷,那是一種對生活深深的絕望,仿佛走在一條完全漆黑的陌生道路上,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道應該去往哪裡,隻想在此時此刻,完全了結自己。
那些無法被他人完全感知的痛苦,不被人理解,也不被人在意。
而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生前無法得到的尊重,死後依然無法獲得。
世界對其而言,隻是可怖的充滿傷害的巨大旋渦,她失去了快樂的能力,因此想要一並丟掉痛苦的能力。
赤司想,或許他曾經有機會拉住她,或許他曾經也有機會救下母親。
但是,這兩位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最終還是徹底離開了他,曾給予處在孤獨和黑暗中的他珍貴火光的人,最後也消亡於無情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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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太過忙碌,他還有很多未和心愛之人共同完成的事。
從前他讀過一首短詩,那並非日本詩人的俳句,偶然見之,卻讓人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他說:“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②
然而就是這極為簡單、普通的願望,如今也成為了奢望。
是否是他太過在意旁人的目光,太過在意那些不相乾陌生人的評價,無形之中,卻傷害了自己的深愛之人。
春櫻,夏綠,秋楓,冬雪。
想要和你一起踏春遊玩,帶你看一看京都清水寺的櫻花,那些探出護欄的枝椏在風中微顫,枝頭的朵朵芳華便悄然落入下方的河道中,隨流水而去、不知所蹤。
我想和你在芒夏時節,在太陽還不曾如火球般炙烤著大地的清晨,去山上看一看,那些藏在林霏岩穴深處、林壑縱橫之間的山間細流是那般清澈,這樣單純、靜謐的景色能否讓你暫時忘卻心中的憂愁?
如果可以,我還想帶你看一場籃球賽,告訴你我所熱愛的這項運動,在同隊友的配合之下究竟會展現出何種神秘的魅力。
我想要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介紹給我的長輩,我甚至想要告訴全世界,這就是我所深深愛著的女孩。
砂糖,你總是長久出神地看著窗外,看層林儘染、萬葉飛紅的音羽山,看黯淡無光、風雨欲來的某一個陰天,是否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刻,你正壓抑著從那裡跳下去的衝動,而我卻隻當你在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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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考慮著死的事,一定是因為太過認真地活。”③
我多想讓你熱愛這個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