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早早地就感覺到了，德妃對他的感情極為複雜。麵對他時，不管是溫柔也好、冷靜也好、不耐煩也罷，其實都是為了掩飾她內心中對他最深的一種情緒——那就是恨。
這種恨，不是因為他把胤禛自小就從她身邊奪走送給佟佳氏撫養的不甘；也不是佟佳氏把胤禛推進水裡、他沒有給她一個交代的怨；也不是明明是太子害死了佟佳氏的孩子、卻讓她來背這個黑鍋、一直被佟佳氏針對、聲名受損的憤怒；更不是她的侍女陰差陽錯被算計、被他寵幸的無奈……
這種恨，很複雜，就像是得到過、但是又被狠狠地毀滅過，那種痛徹心扉的恨。
康熙不知道德妃為什麼會對他有這種複雜的恨意，但是他卻有種感覺，這種恨已經刻在了德妃的骨子裡，烙在了她的靈魂之上，永生永世都不能抹除。
想到這裡，康熙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極為苦澀的笑容。
如果不是德妃對他這如此濃烈的恨意中，還夾雜著一絲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對他的依賴和信任，他都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信心能駐紮進德妃的內心。
康熙真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了德妃的，不然德妃怎麼可能會這般恨他？而他也像是被灌了迷魂湯一樣，明知道德妃恨他恨到想殺了他，還眼巴巴地各種討好，也真是……
“宿世……嗎？”康熙皺了皺眉，喃喃道。
“梁九功，明天讓震寰大師進宮一趟，就說朕要找他談論佛法。”康熙眯了眯眼睛，眼神幽暗。
有些事情，他是該好好地理理清楚了。
乾清宮
這一天，乾清宮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看著麵前身穿暗黃色海青、年紀已過耳順、麵容祥和的僧人，康熙臉上不由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震寰大師，你來了？”
“見過皇上。”看見康熙，震寰大師微笑地行禮。
“皇上難得有興致找貧僧談論佛法，貧僧自然是要來的，隻是不知聖上此次招貧僧前來，是想談論哪方麵的佛法？”震寰大師問道。
“好久沒有和大師下棋了，朕也想的很了，上次和大師下棋已經在半年前的事了。那次朕足足輸了大師八子，不過這次，朕應該不會輸這麼多了。”康熙一邊擺棋一邊說道。
“哦？看皇上如此信心滿滿的樣子，想必聖上棋力大有精進啊！”震寰大師也沒有客氣，直接就康熙的對麵坐了下來，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趣的表情。
康熙笑著搖了搖頭：“精進談不上，隻不過最近一直和德妃下棋，思路開拓了些。想來再來法師下棋，應該不會輸得那麼難看了！”
震寰大師聽了一怔，眼中頓時閃過一道異色，但是很快就恢複平靜，笑著道：“聽皇上這麼一說，貧僧著實有些期待了。”
兩人很快就擺開了棋局。
一開始，兩人隻默默地下棋，誰也沒有說話。
下至中段的時候，隨著棋局越發複雜，兩人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康熙的這一步棋已經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震寰大師也沒有催，隻靜靜地等著。
這時，他突然聽到對麵的康熙問道：“法師，朕知道你們佛家一向有前世來生說法。那麼大師，你覺得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宿世記憶之人嗎？”
看著低著頭看著棋局、就好像隨口問了一句的康熙，震寰大師微微一笑。
“皇上都已經說了佛家有前世今生的說法了，那貧僧身為佛門之人，自然是相信人這世上是有人擁有宿世記憶的。”
“哦？大師既然這般篤定，想來法師也是見過有宿世記憶之人的吧！不然大師怎麼這麼肯定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前世今生呢？”康熙抬起頭，似笑非笑看了震寰大師一眼，然後落下一子。
震寰大師微笑地搖了搖頭：“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帶有宿世記憶的這般奇人，貧僧是沒有見過。不過從古至今，那麼多驚才絕豔之輩，要說他們中有人是擁有宿世記憶，貧僧也不覺得稀奇。而且這樣的奇人……”
震寰大師神色淡然地落下一子，抬起頭，目光直視著康熙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貧僧想，皇上應該是見過了吧。”
康熙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麵色深沉：“大師何出此言？”
震寰大師依然保持著微笑：“因為就貧僧知道的那個皇上，以前是不相信這所謂的前世今生的。如今卻問出這樣的話，想來皇上是已經見到了這擁有宿世記憶的人的。”
康熙：“……”
康熙深深地看了震寰大師一眼，然後笑了起來：“大師不愧是大師，還一招太極，打得還真是無懈可擊。
說的不錯，朕要說不信，也不會問大師這個問題；朕既然問了這個問題，那麼說……”說到這裡，康熙頓住了，神色複雜。
他以前的確是不相信什麼所謂的前世今生的，但是德妃這兩年的變化，讓他不得不往這個方麵去想。
如果單純隻是性格上麵的改變，他還能說服自己，德妃是被這後宮的環境一點點地逼得。但是一個明明隻是包衣出生、生平隻懂得琴棋書畫、繡花裁衣的女子，現在卻連把脈識藥這等需要打小就要開始習學的技能都會，還會製作肥皂琉璃這種連內務府工匠都想不出來的巧物。
這已經不能用天縱奇才來形容了，這已經可以說是生而知之了。更重要的是……
康熙從棋盒中捏起一顆棋子，神情有些迷茫：“大師，朕不明白的是，如果這個世上真的人有宿世記憶，那麼她就應該和今世一切沒有任何瓜葛才對，那如果她突然對今世原本應該親近的人莫名仇恨起來？這是什麼緣故？”
震寰大師皺了皺眉：“皇上說的這種情況，的確有些奇怪。按理說，擁有宿世記憶之人，一向都是超脫於這個世界存在的。他們對這個世界沒有感情也沒有羈絆，無喜亦無悲。就算有，也是覺醒記憶之後慢慢培養出來的，不會一蹴而就，也很難出現太過濃烈的情感。
如果突然對某人有濃烈的感情，那說明，這個人在她的前世就與她有著宿命的糾葛。”
“啪！”
黑子棋子落在紫檀的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康熙手停在半空中，怔怔地看向還在不斷顫動的棋子，一句話都沒有。
震寰大師也沒有說話，隻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睛微合，猶如老僧坐定。
半晌，康熙才慢慢地抬頭看向震寰大師：“大師，你說，這世上是否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覺醒宿世記憶？”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卻什麼都不知道，這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還有那莫名的焦躁，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阿彌陀佛！”震寰大師念了一聲佛號。
“《法華經》有雲：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人的靈性是不滅的，所以才有前世，今世和來世。雖然每次輪回，我們的前世種種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但是這些記憶並非是被抹除了，而是被深深地藏在了我們的靈魂深處。”
“大師你的意思是，前世的記憶能被喚醒？”康熙眼睛一亮，連忙問道。
震寰大師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很難，一世一輪回，前塵過往儘皆成灰，此乃神佛之力，區區凡人之身如何能對抗地了？如果那麼容易就能喚起前世記憶，那麼這個時間早就亂套了。”
見康熙眼中露出了深深地失望之色，震寰大師頓了一下道。
“不過事無絕對，貧僧曾經聽聞有人在瀕死之際、或是在受到了巨大刺激後、又或是在經過了某個特殊之地後，突然喚起前世記憶的傳聞。
這些傳聞，雖然大部分都是人為編造的，但是空穴未必來風。既然這麼多人會這麼說，就說明這事存在一定可能的。”
康熙：“……巨大刺激……瀕死之際……”
見康熙一臉認真、似乎真的在考慮這兩種方案實施的可能性，本來還相當淡定的震寰大師，頓時驚得一生冷汗，連忙道。
“皇上，貧僧剛才說的那些也都是猜測而已，並無真憑實據。況且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於危牆，皇上您身為天子，肩負著整個大清的重擔，可萬萬不能因為一些虛無縹緲的可能，而讓自己處於危險之中啊！”
要是皇上真的因為他的話而真的讓自己處於瀕死之際，那他真的是天下的罪人了。
康熙頓了一下，笑道：“大師多慮了，朕不過是因為一時好奇、和大師談論一下這宿世記憶之人罷了，大師怎麼會認為朕會讓自己處於危險之中呢？
再說了，這如同大師說的，這不管是所謂的前世今生，還是宿世記憶，不過是一些人類編纂出來的虛無縹緲的傳說罷了，誰能當真呢？”康熙輕笑了一聲，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見康熙這個樣子，震寰大師一時也辨不出這是皇上的真心話，還隻是嘴上說說而已。但是既然皇上都已經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勸了，隻得道。
“皇上能明白這個道理自然是好。既然皇上的話也問完了，那這盤棋是不是要繼續下去？”震寰大師指了指棋盤說道。
康熙搖了搖頭，往後麵的靠枕一靠，神色有些慵懶道：“罷了，這棋局被朕打亂了，算朕輸了，朕也有些乏了，大師就先自行回去吧，朕想歇歇了。”
見康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震寰大師也知道康熙此時沒有心思應付他了，也不著惱。
笑道：“既然皇上累了，那貧僧就不打擾皇上休息了。等哪天皇上什麼時候有了興致，再找貧僧下棋談論佛法吧！貧僧告退。”說著就起身行禮告退。
康熙點了點頭：“大師慢走，梁九功，親自幫朕送一送大師。”
震寰大師：“多謝皇上。”
隻是就在震寰大師將要離開康熙的視線時，康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說道。
“對了，大師，朕剛才想了想，剛才朕和大師說的那些，著實是有些不著邊際，實在不是一國之君該說的話。大師聽了就忘了吧，就當是朕一時無聊說的胡話吧！”
說著康熙搖了搖頭，一副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表情。
但是康熙那沒有絲毫笑意的眼神，卻讓震寰大師心中一凜，整個人就像是被猛獸盯住的獵物一樣，渾身發麻。
皇上這是在警告他乖乖閉嘴、不要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想到這裡，震寰大師深吸一口氣，神情更加肅穆，態度也愈發地恭謹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說的話，貧僧自當遵從，隻是貧僧年紀大了，這人也越發地健忘了，一時竟想不起來皇上和貧僧說了什麼了，還請皇上見諒。”
康熙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揮了揮手道：“既然不記得，那就罷了，你也累了，回去吧！”
見康熙笑了，震寰大師終於鬆了一口氣，暗暗地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退了出去。
震寰大師走後，康熙臉上的笑容一收，臉上又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德妃，我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