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風雨欲來(2 / 2)

雖古人言: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但實際上在農耕時代,每個國家真正最重要的頭等大事,是從播種到秋收的一係列農業活動,而農業活動中,最重要的環節包括留種和選種。

縱是遭受荒年無路可走,各國亦會選擇留下糧種春耕,轉而尋求借糧維持生存——除非災荒嚴重到連種子也顆粒無收,不然,絕不會有君王,會選擇向他國借糧種或是買糧種。曆代大國君王收納貢品之時,亦不肯收取農種,而隻要金銀絲絹珠器之物。

因為,一旦對方提供的種子有問題,便是待出芽之時發現,也錯過了靠天吃飯的寶貴農耕節氣,農人至多從顆粒無收變成減產過半,屆時境內不但會迎來餓殍遍野的饑荒,朝堂也將麵臨一整年無糧可收的困局,嚴重之時甚至將迎來亡國危機。

是以,綱成君認為,這趙王君臣腦子不大靈光,企圖拿這劣等種子忽悠秦國也就罷了,但若真有昏君糊塗到找趙國買了種子,秦國倒可趁機將此事捅出來離間該國人心。

想到這裡,他回到驛館立刻寫信讓人快馬加鞭將情況傳回鹹陽,讓君王儘快派出探子往各國查探一番。

但綱成君沒想到的是,他寫出的信尚未送到鹹陽,有人卻先一步呈了密信給嬴政。

而明赫也同樣做夢都沒想到,他想尋的機會,竟會以迅雷之勢來到秦國麵前。

章台宮中,長身玉立的君王將手中的信物和絹帛,翻來覆去看了許久,這才看向李斯,沉吟道,“寡人有些不解,這南陽假守為何要送這信?”

李斯心中頓時一顫,麻溜跪下俯首解釋道,“王上請明鑒,臣確確實實與那南陽假守素不相識啊!此印璽和信皆是臣方才出府之時,在馬車中發現的,臣不敢擅自做主,這才急忙進宮稟告給您...”

蒙恬懷中的明赫方才伸長脖子、滴溜著眼睛看了半晌,也沒看懂絹帛上的字究竟是什麼鬼畫符,正豎著耳朵認真聽呢,此刻聞言便朝李斯多看了幾眼,心裡嘀咕道,

“李斯,你到底是裝的呢,還是裝的啊?我父王明明不是在懷疑你跟那郡守有往來,而是在疑惑郡守為什麼要送信給他,你可真會見縫插針表忠心...咦,我的閱讀理解能力最近好像提高了一點點呀,真是近朱者赤啊,看來還是要跟父王多待一待,可以讓人明智...”

李斯聽得不免有些耳熱,暗道,“九公子啊,您固然並不知曉心聲之事,但您的絮絮之心聲聽在王上耳中,也是在見縫插針表忠心啊,可見此乃官場生存之道...”

嬴政暗讚小崽說得對,慢慢轉動著手中方寬形的韓國郡守印璽,他方才細細查看過,按照各國王宮的統一規製與用料,此印璽並非偽製。

假守者,代理郡守也,雖非正式之官職,卻可以在任期持有郡守印。

而以一郡長官之印璽為信物,不但意味著,此信確實來自韓國寧騰之手,還代表寧騰已經用實際行動展示了他叛韓歸秦之決心。

他淡聲道,“起來吧,寡人並未疑你,至於寧騰降秦之心,明眼人皆能看出,天下間唯有我大秦可終結亂世,他棄暗投明亦是常人之舉。可他為何這般篤定,寡人會借糧種與南郡之民?”

他沒說出口的是:便是無須查看探子傳回的情報,他亦知曉數十年來“秦君”二字,在列國官民心中是何等不堪之名聲,至少,與仁慈並無半分乾係。

所以,寧騰憑何認定自己會同意這筆交易?

明赫急忙豎起小耳朵認真聽,李斯心思急轉,快速答道,“王上,臣猜測,約摸是您下詔助庶民過冬一事,無意間傳到了寧騰的耳中,他認定您乃仁善之君,這才當機立斷,決定以降秦來換取糧種...”

嬴政思索片刻點點頭,“姑且便這般認為罷。李斯,你來擬一封密信,就說寡人允了,南陽郡今歲春耕所需之菽種穀種,秦國皆會足額贈與他。但你將這印璽退回去,告訴寧騰,作為交換條件,寡人要他堂堂正正帶著南郡萬民投奔我大秦,待此捷報傳來之日,鹹陽將立即派出秦軍護送農種前往南郡!”

李斯這才緩緩起身應下,暗讚不已,王上何其英明!

此南陽,並非是昭襄王時代從楚國奪來的宛地南陽縣,而是位於洛水以北、拱衛韓都新鄭之軍事重鎮南陽郡,亦是西拒秦國的門戶要塞,正因如此,南陽假守寧騰手中握有數萬之軍馬。

他忙道,“如此一來,不管寧騰究竟暗藏何計,我大秦皆能迎刃而解!王上果然深思熟慮,臣自愧弗如!”說完,便前往高桌研墨寫信。

方才亦看過密信的蒙恬,站在一旁抱著明赫,擔憂地提醒道,“王上,可臣擔心那南陽假守之言並非實情啊!那寧騰手上既有兵馬,必是熟讀兵法之人,兵者不厭詐乎,他此番或有旁的陰謀亦說不定。再者,菽種若有問題,他本該第一時間稟明韓王更換種子啊!世間豈有君王會自毀社稷?”

嬴政笑了笑,“韓王自毀社稷一事,倒是最無須多慮的。”

蒙恬一臉懵然,怔怔道,“王上,請恕臣愚鈍,臣實在不知...這是何故?”

嬴政含笑舉步上前,接過趴在蒙恬肩頭昏昏欲睡的明赫,掏出絲帕為小崽擦了擦口水,便將他伏趴在自己懷中,輕輕拍著幼崽的後背哄睡,一時並未再開口。

李斯則心領神會接過話頭,邊研墨邊抬頭笑道,“請問蒙內史,您認為韓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韓王放著韓非這般的大才數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贈與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著搖首,“此話不儘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問李廷尉,此話何講?吾以為,便是昏君亦不會糊塗至這般田地啊!”

李斯細細研著煙鬆墨條,為眼前這年輕武將分析道,“若韓王雖是昏君、卻是聰明人,便絕不會奪走韓非的名分與田宅,更不會挖掘韓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韓非為韓國忠心數年蹉跎歲月,便是無功,亦絕無半分過錯...可偏生韓王就這般做了,可見他不但為政昏聵,更是極其愚鈍之人,如此一個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發放煮過之菽種來取樂之事,也並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煮熟之菽種”幾字,頓時打了個激靈一下清醒過來,暗暗驚道,“拿煮過的種子來忽悠老百姓播種?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心腸這麼狠毒的人啊…”

嬴政聞言,心頭卻倏地一動,忽然想到數百年一事,便將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歡趴的一側肩頭,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開口道,“寡人忽然想到,興許方才想錯了方向。那韓王約摸並不知菽種之實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絕糧滅國之毒計,眼下,隻不知施此毒計者究竟是何人...”

此計,確稱得上歹毒之至,然身為一國之君,竟於國之大事這般草率輕信,亦堪稱愚鈍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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