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沙，沙。”
鋒利的刀刃順著鮮紅的蘋果皮緩緩滑動著，將那纖薄的果皮一點一點削落在了白瓷的果盤之上。
三寶僵直著身體, 動作端正地坐於床榻之上。坐在他床邊的因果則表情悠閒地坐在椅子上, 手上正動作緩慢地給三寶削著第三個蘋果的皮。
兩人相對而坐，卻無人說話。確切來說，是自因果進屋之後就一直無人說話。
三寶垂下眼眸。也不知道因果在左慈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 銀發的男人在因果提著一籃子紅蘋果走進來後深深地看了三寶一眼，隨後就沉默著離開了病房。
眼看著因果即將削完第三個蘋果，三寶深吸一口氣, 低聲開口道：“因果前輩……”
“這些蘋果。”因果突然開口道：“是之前為了話劇采購的蘋果，顏色紅潤，色澤飽滿，口感相當不錯。”
三寶把到嘴邊的疑問先咽了下去, 對著因果頷首, 道：“多謝前輩。”
“所以，”因果緩緩抬眸，一雙血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視著三寶：“關於我們的話劇，你還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三寶一愣。
“看這表情……你是完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呀。”
因果說完便嗬嗬笑了兩聲，隨後一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三寶，緩緩道：“白雪公主自水晶棺裡爬出來後就抱著白馬王子不放, 本應該退場的魔鏡拿著獵人的彎刀敲暈了白雪公主。之後惡毒王後又怒吼著跳了出來敲暈了獵人……”
之前左慈講述的那些場景瞬間湧入三寶腦中。剩下的不用因果說完, 三寶光是想一想舞台上那個尷尬的場景就足夠令人窒息。
造成這一係列反應的罪魁禍首默默低下頭，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聲道：“抱歉……”
因果微笑：“道歉有用嗎？”
“呃……”三寶乾笑一聲，小心翼翼道：“所以您是過來和我算賬的……”
“啊，算賬是要算的, 不過我說的不是話劇這件事。”因果聳聳肩，將手上削好的蘋果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床頭櫃上，道：“因為怎麼說呢……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白雪公主的話劇後來結束得還挺成功的。”
三寶錯愕地抬起頭：“啊？”
“你不知道嗎？”因果看向他：“雖然我當時也不在場，但據朔月說，你們穿越門的那個外門弟子……演小矮人的那個，好像是叫齊安吧？《白雪公主》的劇情最後能圓回來，最後還是多虧了他呢。”
“齊安？”
“是啊。”因果回憶道：“那孩子挺機靈的，雖然我當時在睡覺，但朔月說他在台上引導了惡毒王後和白馬王子說台詞，然後將劇情硬生生魔改成了‘獵人和白馬王子是一夥想要騙取公主身心的騙子，而惡毒王後才是那個一直在教導白雪公主不要輕信他人的好媽媽’。”
三寶啞然：“這……和原來的劇本差的也太多了吧？”
“至少他成功糊弄過去了。”因果垂眸，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了點床頭櫃上一個被削得白白淨淨的蘋果：“評委們對於這樣的反轉劇情表現得十分驚訝呢，一致給出了較高的評分。”
三寶一怔：“那我們是第一了嗎？”
“分數目前和禦獸宗的《百鳥爭鳴》並列第一。”因果拿起那個蘋果咬了一口，然後含含糊糊道：“不過明天就不一定了，還有一半的小組沒有表演呢，說不定就有人會超越我們……比如你那個小師妹。”
三寶一怔：“師妹？等等，所有人表演不應該是今天晚上都表演完了嗎？”
“在你和赤純昏倒後，無極仙尊就把後麵的表演緊急叫停了。”因果漫不經心道：“後麵的人都沒能表演起來，就全都重新安排在明天下午表演了。”
“原來是這樣……”三寶輕聲呢喃道。
之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因果坐在他床邊不緊不慢地吃著蘋果，而三寶則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因果徹底吃完一個蘋果，將蘋果核隨手用魔力銷毀後，三寶才低聲道：“珍珍……”
“我早就知道了。”
紅發的魔女突然打斷他，平靜道：“真真……是你妹妹。”
三寶瞳孔一縮。
他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床邊的女人。對方雙腿|交疊地坐在椅子上，纖長的手指尖把玩著一把銀色的水果小刀。
因果麵無表情地看向三寶，輕聲道：“雖然不是雙胞胎，但是你們兄妹倆長得太像了，很容易就看出來有血緣關係。再加上真真口中時不時蹦出的‘哥哥’字眼，我和赤純都在見到你的一瞬間就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三寶的瞳孔顫抖著。半晌，他微微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聲音嘶啞地開口：“珍珍……她……她提到過我嗎？”
“嗯，提到過。”因果淡淡道：“她說要去找哥哥什麼的，經常說。”
少年猛地抬起頭：“所以她還記得我？”
“不。”
因果搖搖頭，過於平靜的聲音落在三寶耳朵裡，無端顯得有些殘忍：“那隻是她的口頭禪罷了。”
“真真嘴裡說著‘哥哥，哥哥’，但其實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哥哥’到底是什麼。”因果扯起嘴角，輕聲道：“畢竟，她傻了啊。”
三寶猛地握緊了放在床上的雙拳。
“啊，不對。”因果盯著三寶蒼白的臉色，繼續道：“嚴格來說，真真她不是傻了，是又瘋又傻。”
三寶眼眸一顫，聲音嘶啞道：“瘋……”
“是啊。”
因果輕笑一聲，笑聲中卻無一絲笑意：“不然你以為，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讓你去買的瘋藥是給誰吃的？”
“……”
“九年前的那場高燒燒壞真真的腦子，同時也影響了真真的身體發育。”因果看著三寶的眼睛：“你看到她的時候，難道不覺得她比同齡的女孩子矮了好多嗎？第二性征也完全沒有發育，聲音也和小孩子一樣。”
“但隻是這些也就算了。”因果的聲音倏然冷了下去：“最要命的是真真現在的對於外界的刺激極度敏感。稍微大一點的聲音，強一點的光線都會把她給嚇到，而她一被嚇到就會尖叫，大哭，怎麼哄都哄不好……隻有給她強行灌藥才……”
因果抿住了嘴。
屋內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
半晌，因果才突然低著頭，道：“朔月是個爛好人。”
“她不願意讓你知道這些事情，徒增愧疚。”
“而赤純年輕氣盛又嘴臭，要是他來和你說這件事，你們倆現在已經打起來了。”
“所以這些事，隻能我來說。”因果緩緩抬起眼眸：“也隻有我能說。”
“……那就說吧。”
沉默了許久的三寶突然開口道。
他抬起充血的眼眸與因果對視著，輕聲道：“我知道你要和我說什麼。嗯，說我吧，罵我吧。我知道我是個自私又不負責任的兄長……一個粗心大意且平庸無能的廢人……我……哈……”
少年說著說著，卻突然笑了出來。
“我不應該……我也不配……叫她妹妹，對嗎？”
因果盯著這個坐在床上的少年，沒有說話。
片刻後，她才歎了口氣，道：“所以我才討厭修仙者。”
“你們這些修仙的，一個個都把腦子修得蠢到無可救藥。”因果說著便重新看向三寶，沉聲道：“龍三寶，你以為我今天來這裡是乾什麼的？”
“……”
見三寶沒有回話，因果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後，她又緩緩開口道：“朔月是個瞎子，看不見，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你和真真的關係。因此撮合你們兄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見麵的事情，完全是我和赤純的主意。”
三寶依舊低著頭。
“但我確實沒有想到你們兄妹之間如此陰差陽錯，居然硬生生拖到了表演才在台上見麵。”因果麵無表情道：“但這並不妨礙什麼。畢竟我和赤純隻是想看你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真真時的反應罷了。”
三寶聽到這話才微微抬起頭，聲音沙啞道：“……為什麼？”
“因為言語是可以騙人的，”因果直截了當道：“唯有在震驚下做出的肢體語言是無法偽裝的，這點哪怕是專業的演員都無法很好地掩蓋。”
“龍三寶，”因果直視著三寶的眼睛，緩緩道：“你在見到真真的那一刻，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去觸碰她的臉，下一個是用力抱住她的身體。這兩個身體下意識的動作比其他任何言語都能告訴我，你非常想真真。”
“……想？”三寶聲音嘶啞著，音量逐漸提高：“當然……我當然想她啊！我已經找她找了幾百……好多年了啊！”
“現在我可以相信你說的這句話。”因果看著三寶，緩緩道：“但在看過你的反應之前，我是不敢信的。”
三寶盯著她。
“龍三寶，”因果低聲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在書店裡那次。”
少年點了點頭。
紅發的魔女把玩著手上的小刀，輕聲道：“那天我差點殺了你。”
三寶的瞳孔微微一縮。
“那天是我先看到你的。”因果輕聲說著：“我看到你，身體健康，穿著天下第一宗門的弟子服，身後跟著兩個關係和睦的師弟師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哈，我當時就氣極了”
“我想，真真每一日每一日都在與病魔抗爭，她失憶，她癡傻，她痛苦。那憑什麼這個拋棄了她的哥哥過得那麼好呢？”
三寶回想起初見之日，因果字裡行間那股若有若無的敵意。如今看來，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又聽因果輕聲道：“赤純比我還要偏激。他想過直接帶著真真走，永遠離穿越門，離你遠遠的，讓你們兄妹倆永不相見。”
三寶的後背猛地挺直：“什麼？”
“但是我阻止了他，”因果補充道：“因為我覺得至少要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證明你態度的機會。”
“……所以你選擇用舞台劇試探我，”三寶緩緩垂下眼眸，低聲道：“你要確定我還在乎珍珍。”
“我要確定的是，九年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離開你妹妹的。”因果的語氣微微加重，身體前傾道：“我要確定你隻是意外與真真走散了，而不是出於其他什麼原因故意拋下她。”
“那你怎麼又能肯定我不是一個為了苟活於世，拋棄親妹的人渣呢？”三寶抬眸看向對方：“單單靠我見到珍珍時的身體反應嗎？”
因果輕笑一聲，反問道：“龍三寶，你覺得你若真的是一個拋棄親妹的人渣，那你在舞台上見到本應該永不相見的妹妹時，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三寶一怔。
“像見了鬼一樣的後退，或者是身體僵直，然後硬著頭皮把戲演下去？”因果凝視著三寶的眼睛：“無論如何，都不是像你那樣一邊哭一邊死死把人抱住，赤純扯你你都不動。”
這下輪到三寶陷入沉默了。
“當然，確實也不能排除你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心機主角，天生演戲就能騙過所有人。”因果說著又“啊”了一聲，樂觀道：“不過目前看來你也不怎麼聰明的樣子，大概這本書走的是廢柴逆襲流的正道主角路線吧。”
三寶：“……”
一時無言。
“龍三寶。”
見少年又沉默了下去，因果突然喚了他的名字。
三寶轉眸看去，隻見魔女輕輕放下自己手中的小刀，神色難得認真地看向坐在床上的少年：“戰亂之中，與親人走失是常有的事情，何況你那年才九歲，遠遠稱不上是一個大人。”
三寶怔怔地看向因果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