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鮫人遊在一邊。
楚慎行有意將此鮫與鮫怪頭領隔開,卻又不讓它離去。
等到秦子遊傷口恢複、醒來,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裡喝一碗靈粥,楚慎行心情終於舒緩下來,有心情審問鮫怪頭領。
這自然仍要那灰色鮫人“幫忙”。
起先,鮫怪頭領半死不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架勢。但楚慎行並不急切,他抽出兩隻鮫怪之間的藤枝,放灰色鮫人去撕咬鮫怪頭領。
為此,楚慎行還在自己與徒兒帶著的這片小小空間內起了一個明光陣。
水下難得一見的明亮光線照在兩個鮫怪身上。
秦子遊起先隻是靜坐不動,到後麵,察覺什麼——
鮫怪頭領容色暗淡,這不稀奇。奇怪的是,原先灰撲撲的另一隻鮫人卻顯得神采奕奕。秦子遊眯著眼睛看了會兒,側頭問楚慎行:“師尊,那灰鮫仿佛與先前有所不同?”
長久沒有開口講話,到這會兒,說上一句,嗓子就發乾。
他後背貼著楚慎行胸膛,講話的同時,能覺得師尊的青藤在自己皮膚上一點點挪動,像是一種溫柔的撫摸。
“嗓子發乾”的念頭一冒出來,就有藤枝從楚慎行袖中取出靈酒,用藤葉卷出杯子,盛出一杯,端給秦子遊。
秦子遊有些踩在雲上的不真實感。
他偷偷覺得臉頰發熱,像是又回到大半年前,蒼茫雪原之中,隻有自己和師尊兩人,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等秦子遊小口抿起靈酒,楚慎行才說:“正是如此。”
秦子遊:“咦?”
他原本還有點不確切:下水至今,算上他昏迷不醒的時候,約莫有半月。雖然神識可以分辨周遭事物,但要說起細節,尤其是自己傷重暈厥之前並未仔細留意的細節,秦子遊到底拿不準。
但師尊這樣說了,秦子遊正色許多,去觀察那兩隻鮫人。
隻見灰色鮫人一甩尾巴,衝去鮫怪頭領身側。後者像是想要躲避,可傷重的身體不容許它做出任何大幅度動作。灰色鮫人輕而易舉就將對方擒住,然後,毫不猶豫,又下口咬去。
“嘶!”
秦子遊倒抽一口冷氣。
他覺得師尊的下巴落在自己肩膀上,問:“子遊
?”
秦子遊啞然。
楚慎行說:“你的確可以將這鮫怪當做‘人’看,但——畢竟還是不同的。”
秦子遊無言以對。
他想,師尊恐怕從來都這樣覺得,自己還是太過天真。
楚慎行說:“你若不想看,可以不看。”
秦子遊卻搖頭。
楚慎行見狀,無所謂地應一聲。
他端詳形勢。
眼見灰色鮫人吞下鮫怪頭領半邊胸膛,露出下方的尖刺狀魚骨。
那一片海水都成了血色。
忽然有青藤湧出,撥開灰色鮫人,留下奄奄一息的鮫怪頭領。
楚慎行捏了個法訣,將海水中的鮫血收攏在一起,用藤葉包上,帶進陣中。
海水重新清澈乾淨,而灰色鮫人再度被隔絕在外。
鮫怪頭領浮在水中,真正隻剩一口氣。
在此刻,楚慎行一揮袖子,讓一塊巨大石壁落在鮫怪頭領麵前,上麵繪著巨魚圖像。
鮫怪頭領一動不動。
秦子遊見狀,憂切:“師尊,它不會死了吧?”
楚慎行抬了抬眼皮:“不至於。”
隻是深恨自己,哪怕知曉楚慎行來意,也不願開口。
秦子遊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他看楚慎行取出一瓶前麵煉製的回春丹,用藤蔓硬生生塞進鮫怪頭領口中,又在海水中化開一顆,幫它愈合傷處。
至此,鮫怪頭領再度康健。雖然沒了心臟、沒有內丹,但它還活著。
求死不能。
楚慎行手上不缺煉製回春丹的材料,又耐性頗佳。人族洞窟那邊,有溫如瑩盯著,不論狀況如何,至少不會有誰被餓死。
想到這裡,楚慎行緩緩微笑,在一瓶回春丹將要用儘的時候,再度起爐。
反複被灰色鮫人撕至重傷的鮫怪頭領見狀,發出一聲悲鳴。
這道嗓音一出來,秦子遊條件反射地要封閉聽覺。但當聲音真的落入耳中後,他微微詫異,察覺:自己竟然絲毫不受影響。
不會頭腦發暈,更不會直接被師尊拖去麵壁。
秦子遊逐漸安心。
他的視線落在灰色鮫人身上,眸色一動。
不是錯覺。
吞吃了愈多鮫怪頭領的血肉之後,灰色鮫人身上的變化越來越明顯。
鱗片上仿佛帶了豔麗色彩,底色卻還是原本那種灰撲撲的樣子。
說到底,仍然與其他鮫怪有所不同。
可此鮫顯然不止是樣貌改變。
對鮫怪頭領的撕扯越來越輕鬆、隨意。在鮫怪頭領用完第二瓶回春丹之後,灰色鮫人甚至可以一把將前者撕成兩半!
像是在撕一片紙,一塊死肉,還是多虧了青藤製止。
到這裡,鮫怪頭領再也支撐不住。
它選擇屈服。
……
……
溫如瑩在關押人修的洞窟之中等待。
等到第十六日,她開始忐忑。
早前,她已經捏碎幾顆靈石,修補過數次陣法,又佯裝鮫怪,驅來魚群。
早在六日前,外間守衛的鮫怪便離開了。但除了溫如瑩之外,尚且無人知道這點。
她小心謹慎地維護現狀,但隨著時間一天一天流逝,靈石逐漸減少,溫如瑩心裡還是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開始考慮,依照自己現有狀態,她能不能撐到上去海麵?
雖然身後的道友們、凡人們皆可憐可歎,但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她還有虧欠梅師弟的要還。如果——如果真的等不回楚仙師、秦小仙師,她絕對不會把自己耽擱死在這裡!
溫如瑩麵上不顯,心中卻掙紮。
可這一日,她久違地聽到外間動靜。
溫如瑩秀美的眉毛微微攏起。雖有動靜,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興許就是鮫怪卷土重來。
她正這樣想,忽然聽到一聲傳音入密。
“梅道友!”
溫如瑩起先一怔,隨後心中狂喜!
“秦小仙師?!”
她立刻站起來,收斂起息,往洞窟外去。
雖然沒有龜息符,但溫如瑩好歹是築基修士,可以屏息遊於海水。她神識往外鋪展,勾勒出一條龐大的、緩慢遊來的巨魚。而秦小仙師又叫了她一聲,讓她“往上看”。溫如瑩依言望去,見到楚慎行、秦子遊,加上一隻鮫怪,一起待在巨魚之上。
而在這之後,巨魚張開嘴巴。
像是在海上時一樣,溫如瑩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她腳下踉蹌一下,直直被那巨魚吸入口中!
溫如瑩身後,又是其他修士。他們混著海水,一起被巨魚吞入腹裡。修士們來時的記憶被鮫怪封住,到了此刻,驚亂之下,許多人如喪考妣,認為鮫怪終於養煩了他們,要將
他們全部吃去。
這樣環境下,卻忽然響起一聲清越劍鳴。
“諸位道友。”
秦子遊的嗓音落下來。
“莫慌莫怕,這是要帶你們離開此地。”
他隻說了兩句話。
往後,無論魚口中的修士再如何叫喊,問他姓氏名誰,是從何門,為何能操縱這龐大妖獸……
都沒了回音。
屈新也在這群人之中。
這是這時候,他身上病痛又一次洶洶來襲。屈新頭暈腦脹,渾身滾燙,儼然要病到死去。雖然隱約知道外間有所變化,但他無心去想。
在察覺那自稱來救人的修士久久未有回音之後,魚口中的修士們到底冷靜下來。
他們緊張著、忐忑著、期待著。
直到巨魚浮出水麵。
楚慎行以羅盤定位,找到了他和子遊此前所程漁船。
他數了數餘下靈石,到底歎口氣,用上吸滿了鮫怪精血的藤枝,總算能撐起擴展空間的陣法。隻是這樣一來,房間中的氣味不會好聞。
秦子遊進屋感受片刻,掩鼻而走。
楚慎行笑了笑,回身,先用藤枝在巨魚嘴巴和漁船之間構築起一座橋,然後將其化作尋常木色。
之後,他看向坐在巨魚身上的灰色鮫人。
灰色鮫人會意,發出一聲長長的低吟。巨魚聽了,張開嘴巴。
修士們時隔兩年,重見天光。
許多人當即落淚,恍惚地站起,望著麵前海上的浮橋。
隱約的哭聲變作嚎啕大哭。
“終於從那個鬼地方出來了!!!”
“我還以為再也回不去了……”
“仙師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沒齒難忘——!”
“敢問仙師名姓?”
楚慎行看一眼秦子遊。
秦子遊正絞儘腦汁,想要好歹驅一驅屋中氣味,未曾留意楚慎行的目光。
楚慎行隻好親身上陣。
他未開口,聲音卻自然而然地落在所有修士耳邊。
“不過一方雲遊之人,無足掛齒。”
停頓一下,楚慎行又道:“此船已經確定方位,將往楚國蓋陽城去。鮫怪不足為慮,往諸位道友日後珍重。”
修士們踩著浮橋,開始上船。
楚慎行又停一停,方說:“此前未想到這艘船要搭這樣多道友……”
秦子遊忍俊不禁。
楚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