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血薦軒轅(7)(1 / 2)

開明書店所在街道的店戶永遠不會知道這家書店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他們不會知道有天夜裡開明書店門口停了一輛小卡車, 車上坐的全是荷槍實彈的軍人。老板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看著那些人從店裡搬出一個又一個大箱子。

他們不會知道店門口曾經發生了多麼‘滑稽’一幕。大名鼎鼎的陳先生站在老板麵前,兩人不約而同向對方深深鞠了一躬,異口同聲道:“謝謝。”

他們不會知道一隻來自未來的蝴蝶扇一扇翅膀,引來了多大的風暴。他們也不知道,曆史就此改寫。

他們隻知道那個新來的老板關門了一天後又重新開業了。老板依舊身穿青衫笑臉迎客,生意依舊好的讓他們眼紅。

要過很久很久, 他們才能感受到那股劇烈持久的餘震。而在地震發生的那一刻, 夜深人靜, 萬籟俱寂, 萬物都在沉睡。很多年後, 他們才能從昏沉中清醒,才會明白這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

……

梁華明進店時,就看到樂景櫃台前排起了結賬的長隊。

他笑道:“樂老板,生意不錯啊。”

樂景扭頭看到他, 臉上頓時揚起熱情的笑容,他喊來凱恩斯來招呼客人,自己來親自招待梁華明。

“上次的事情還要多謝您了。”樂景對他拱手表示謝意道:“今天我做東, 午飯我請客,請您務必賞光。”

梁華明笑眯眯擺擺手:“哪裡哪裡, 不過是舉手之勞,樂老板太客氣了。”他笑容可掬地說道:“我今天來,是要跟樂老板談一場生意。”

“什麼生意?”

“這裡說話不方便。”梁華明說道:“我在對麵的茶館定了一件包間,我們點幾壺茶, 邊喝邊說怎麼樣?”

茶過三巡,梁華明終於道明了來意。

樂景驚訝道:“你想當我的合夥人?”

梁華明點了點頭:“對的對的。我提供資金和設備,你提供書籍,店裡的書一定會大賣的!”

樂景沒有說同意不同意,隻是問道:“梁老板為何有這種想法?”

梁華明笑了:“這事還是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一個月前。

梁華明從外麵應酬回來,本想在書房裡看會兒書放鬆一下腦子,沒想到他竟然在書房裡看到他家閨女在看書!

雖然是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但是的確是在看書!

多稀罕啊。

他閨女平時就喜歡吃喝玩樂,她能摸書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不敢打擾閨女,悄悄繞到閨女身後,想要看看她在看什麼書。

他低頭定睛一看,就看到這樣一段話:不過它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可是它的計劃是什麼,他想。我的又是什麼?我必須隨機應變,拿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兒這麼大。如果它跳出水來,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終待在下麵不上來。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它’是什麼?

梁華明好奇地繼續看去,然後就看到了下麵作者給出的‘它’的形容——它在陽光裡亮光光的,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在陽光裡顯得寬闊,帶著淡紫色。它的長嘴象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細,象一把輕劍,它把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麵,然後象潛水員般滑溜地又鑽進水去。

‘它’是一個比小船還長兩英尺的大魚!

他閨女竟然在看一本有關漁夫捕魚的書?!

還沒待他繼續看下去,就見他閨女煩躁地直接把書翻到了結尾。

“那是什麼?"她問一名侍者,指著那條大魚的長長的脊骨,它如今僅僅是垃圾,隻等潮水來把它帶走了。”

“Tiburon(注:西班牙語鯊魚)”,侍者說,“Eshark?”(注:這是侍者用英語講鯊魚(Shark)時讀彆的發音,前麵多了一個元音)。”他打算解釋這事情的經過。

“我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形狀這樣美觀。”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說。

在大路另一頭老人的窩棚裡,他又睡著了。他依舊臉朝下躺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

“我艸!”他聽到他閨女嘴裡發出一句國罵,從他那個方位看去他閨女的臉無比猙獰。

他沉默了一下,決定當一個聾子和瞎子,“梅梅啊。”他小心翼翼問道:“你在看什麼呢?”

梁梅儒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她雙肩猛地一抖,差點跳起來。

她扭頭瞪了一眼她爹,埋怨道:“你怎麼在我後麵不出聲啊!嚇死我了!”

梁華明笑嗬嗬地道歉:“我的錯,我的錯。”他指了指攤放在書桌上的書,問道:“你在看什麼?”

梁梅儒合上書讓他看書名——《老人與海》。

作者是個叫做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的美國人。他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他雖然愛看書,但也沒有自大到以為他認識所有作家。

沒想到他閨女竟然在看外國文學!出息了啊!

他一邊老懷甚慰一邊又震驚不已:“閨女啊。”他好奇問道:“這本書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梁梅儒皺了皺眉頭,表情一瞬間有些嫌棄和憤怒:“就一個老頭兒出海釣魚,魚太大太重了,他拉不上來,就這一段劇情作者能囉嗦一本書,真能扯。”她氣衝衝地啪的一下把書摔到桌子上,轉身又從櫃子裡抽出一本書,嘴裡還嘀咕道:“這本書要是再和那本捕魚的一樣扯淡無聊沒內涵,我就去找那個奸商去!”

梁梅儒如此粗魯對待書的舉動可把梁華明心疼壞了,他連忙拿起書仔細撫平書上的褶皺,又不忍心罵閨女,隻好問:“什麼奸商?”

於是梁梅儒如此這般把她買書的事給梁華明說了一遍。

原本平靜微笑的梁華明在聽到‘開明書店’這四個字後驚訝地挑了挑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位讓他幫忙引薦陳先生的年輕人就是開明書店的老板。

這世間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他不知道那個叫做樂景的年輕人究竟和陳先生交流了什麼。他隻知道他今天參加的就是陳先生組織的飯局,席間陳先生對他多有親近之意,還給了他一個大生意。但是陳先生也暗示他要對樂景來找他的事守口如瓶,不得告訴任何人這件事。

從那時他就知道,他信對人了。

他不認為能讓陳先生另眼相待的年輕人會是一位奸商。而且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閨女肚子裡有多少墨水他是知道的,那可是看《狂人日記》都要樂的哈哈大笑,指著開頭這句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笑的樂不可支的人。他還真不認為他閨女能看懂外國文學。

他看了眼閨女放在書桌上的那本書的書名——《百年孤獨》,(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

得,就衝這名字,他閨女一定不愛看,也肯定看不懂。

他閨女這麼鬨騰的人,能讀得懂什麼孤獨?

果然沒過多久,梁梅儒就啪的一下怒氣衝衝把書本合上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個個名字忒長,誰記得住啊!要我說,洋人的書就是麻煩,一點也沒有咱華夏的書通俗易懂!”

梁華明在心裡默默嘀咕,《阿Q正傳》的名字是簡單了,你可喜歡看啊?

他從梁梅儒手裡抽出書,無奈擺擺手,“你啊,去跟你那小姐妹出去玩兒。彆看書了,傷神。”

梁梅儒頓時眉開眼笑,嗲聲道:“還是爹爹疼我。”

梁華明心道:我不疼你,我是心疼這書。好好的書就被你這個俗人給糟蹋了。

他笑嗬嗬攆走了閨女,自己捧起了書就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一個月。

他先後看完了《百年孤獨》、《老人與海》、《喪鐘為誰而鳴》、《戰爭與和平》和《浮士德》。

看完後,他坐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許久,腦海裡隻浮現了八個大字——恢宏巨著,傳世經典。

《百年孤獨》通過刻畫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命運來訴說根植在拉丁美洲這片大陸遊離現代文明之外的孤獨,並借此探討所有人類共有的困惑:‘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

梁華明從布恩迪亞家族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家境貧困,父母都是地裡刨食的農民,多虧有一位鄉裡的南洋華僑資助,他才一路接受教育,去了新加坡留學深造。最終他憑借自己的勤勞和才智,白手起家在馬來西亞創下了偌大一份家業。可是他卻一直被那些真正的富豪貴族的圈子排斥在外,想要再往前進一步難上加難。畢竟在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豪看來,他就是一個上不了台麵的暴發戶,連累他閨女在學校也要被人嘲笑。他孤獨嗎?他當然孤獨了。

而他在南洋打拚多年,故鄉早就變成他鄉,這無疑更加深了他的孤獨感。

可以說他對布恩迪亞家族企圖拋棄傳統,融入這個世界的努力完全感同身受。

《老人與海》看似在講一位老人在與捕魚過程中與鯊魚搏鬥的故事。但是和他閨女不同,梁華明讀懂了這個故事的內核。那便是抗爭,與命運,與自然的抗爭。

老人最終戰勝了鯊魚,可是他釣的大魚也被鯊魚吃光了。他是一無所有的勝利者。

世人大多是唯結果論,他們都以結果論英雄。就結果而言,老人是失敗的。但是梁華明知道,命運也知道,老人才是那個勝利者。

不過人不是為了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這句話完全是全文的點睛之筆,讓他忍不住熱淚盈框。

他忍不住想起了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的一首詩:《不要溫和的走進那個良夜》。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