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師(3)(1 / 2)

天剛蒙蒙亮, 人民公園裡就熱鬨開了, 大多是一些晨練的人, 瞿廣謙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舞了一陣太極劍, 出了一身汗。下場時老遠就看到象棋角裡擠了一群老頭兒, 那激烈的叫好聲勾的他心裡癢癢的。

他知道那些老頭兒叫的這麼大聲一定是遇到妙手了。他興衝衝地跑了過去, 隔著圍觀人群掂著腳看過去,呦嗬,是老王在跟一個年輕小夥子下棋呢。

這個小夥子是生麵孔, 他第一次在這裡看到他。不過年紀輕輕, 棋藝還真不錯。就這短短幾分鐘,就把老王殺的片甲不留。

“承讓了。”就算贏了,年輕人的表情也不見張狂, 他笑著給老王找了個台階下:“我也是占了年輕的便宜, 您要是年輕個幾十歲,我肯定不是您的對手。”

瞿廣謙撥開人群, “來來來, 小夥子, 我們來過幾手。”

俗話說得好, 棋品如人品,如瞿廣謙這樣的老派文化人就喜歡通過棋麵來揣摩下棋人的心性和品行。

瞿廣謙越下越是心悅口服。他剛才觀棋時就已經有所覺察, 如今他親自與這個年輕人下了一盤,終於應證了他的判斷——此子心思縝密,計謀深遠,不動聲色間給予敵人雷霆重擊, 非池中物。

“將軍。”青年移動小卒吃掉了他的帥,臉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溫和笑意:“承讓了。”

瞿廣謙輸的心服口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老王也在一邊搖頭歎息道:“老瞿啊老瞿,你可太讓我失望了。我還指望你給我扳回一局呢!”

“要扳回一局你來。”瞿廣謙嗆道:“我可沒那麼大本事。”

瞿廣謙和老友說笑也沒忘記這個年輕人。老友們都對這個進退有度的年輕人評價很高,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聊開了。

瞿廣謙是省文聯的主席,他的老友們也都是省文娛界的老前輩了,是以大家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向文學藝術方麵了。讓瞿廣謙吃驚的是,這個年輕人可以輕鬆跟上他們的話題,而且就他們提出的一些問題還能做出富有哲理的回答,可以看出他學識淵博不遜於他們。如是幾次後,眾人都放下了指點他的架勢,開始和他平輩相交起來。於是他們便聊到了最近看到的書上麵。

“你們最近看了什麼書?”瞿廣謙有些鬱悶地說道:“有好看的也推薦給老頭子我看看,我書荒好久啦。”

雖然現在流行織夢師編織出來的夢境,可是像瞿廣謙這樣的老派人,他們雖然也是出色的織夢師,但是還是會時不時翻閱一下傳統書籍的。隻是現在市麵上有深度的傳統作品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良莠不齊的夢境。著實讓瞿廣謙鬱悶不已。

樂景仿若不經意般隨口說道:“我最近在看《1984》和《動物農場》,我覺得這兩本書挺不錯的,荒誕中卻是對人類社會的絕妙諷刺,讀來讓人汗毛倒豎,脊背發涼。我覺得這兩本書的作者,不是天才就是瘋子。”

他這一說,瞿廣謙徹底提起了興趣,“我沒聽說過這兩本書,作者是誰?”

“路苗苗。”青年說出了一個讓在場眾人都感到陌生的名字,言辭灼灼地說道:“她走傳統作家的路有幾年了,卻一直默默無聞,這真是世界文壇的損失。”

瞿廣謙半開玩笑道:“你這麼賣力誇她,彆是跟她有什麼關係?”

讓他驚訝的是,年輕人乾脆利落地點頭承認了:“我是她的經紀人,也是她的粉絲。”青年露出一個不好意思地笑容:“所以總是忍不住跟彆人推薦她的書。我認為她的書會成為傳世經典,現在隻是缺少伯樂而已。”

瞿廣謙眼中閃過一抹精光,笑容微斂,看著青年的目光沒有之前那樣親熱了,“你認為我們會是她的伯樂?”

如果這位青年是把他們當做跳板,懷著如此不單純的目的接近了他們,他會很失望。

樂景當然看出了瞿廣謙笑容的冷淡,他沒有多加解釋什麼,隻是輕輕背誦起了《1984》的第一章節的內容:“這是一個明朗清冷的四月天,鐘剛剛敲了十三下。溫斯頓·史密斯快速溜進勝利大廈的玻璃門,下巴緊抵著胸,試圖躲避冷風,然而他的速度不夠快,沒能阻止一股打著旋兒的沙塵跟著他進門……”

瞿廣謙表情從剛開始的不以為然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他的直覺在拚命尖叫:這會是一個好故事!他收斂心神,全神貫注開始聽這個故事。

“……你隻能在這樣的假定下生活——從已經成為本能的習慣出發,你早已這樣生活了: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作的每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觀察的……”

“……他將要開始做的事便是寫日記。寫日記並不違法(沒有什麼事情是違法的,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法律),但是一經發現,就有理由被處以死刑或者至少二十五年的勞教……”

“……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一遍又一遍,寫滿了半頁紙……”

在青年的清淡平靜到幾乎有些毛骨悚然的聲音中,一點點的涼意自瞿廣謙脊背中沿著全身的肌肉紋理蔓延全身凝聚成無數雞皮疙瘩。他頭皮繃緊,腦漿發麻,好像有人掀開他的頭蓋骨,在舔舐他的腦漿。

他緩緩,緩緩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恐懼的打量四周,好像真的有老大哥在時刻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思想的警察無時無刻在窺探他們的大腦。然後他看到了老友們一張張恐懼而驚惶的臉——和他一樣的表情。

這個青年並沒有用什麼演講技巧,也不是織夢師,卻輕易把他們帶入了文章的世界裡。用織夢師的術語來講,就是他們同時“入夢”了。

不需要任何矯飾,文章本身就足夠打動人心,它帶有一種能讓人“入夢”的詭異魔力。

這些在文壇上叱吒風雲的前輩們此時宛如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的坐著,如饑似渴的聽樂景講話,饑渴得不願放棄一個字。

“……這時,外麵傳來了敲門聲。已經來了!他像隻耗子似的坐著一動不動,在徒勞地希望著不論是誰,敲幾下就會走開。事實並非如此,敲門聲還在繼續。最糟糕的就是遲遲不開門。他的心跳得像在打鼓,但他的臉由於長久的習慣,極可能還是麵無表情。他站了起來,腳步沉重地向門口走去。”

樂景停下了背誦,目光冷靜地對上了無數雙驚懼惶恐的眼睛,淡淡說道:“第一章,完。”

“然後呢?然後呢???”瞿廣謙冷汗淋淋,聲音輕得近乎耳語,好像怕被彆人聽到一樣:“門後麵,是誰?”

樂景站了起來,不負責任地說道“這點,要等你們買書自己看了。”他對著難得陷入呆滯的瞿廣謙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放到了桌子上,“如果你們在吃了母雞下的蛋後還想見見母雞的話,那麼就撥通名片上的電話。”

樂景輕飄飄地走了,留下一群驚懼兼半,撓心掏肺想要知道接下來故事情節的老頭兒們。

瞿廣謙手疾眼快把名片裝進口袋裡,“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