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時間去學素描,但每天都用手機給自己拍照,到現在已經有一點點領會到構圖是什麼意思了。
導演和攝像一個看鏡頭,一個看監視器,都在等柳葦動作。
沒有人催她,整個片場的視線都集中在女主角身上。
然後,柳葦動了。
她伸手把一隻袖子給擼到底,將雪白到快要透明的胳膊在光下伸到攝像頭前,然後她用手在欄杆上一擼,把上麵的水全都抹掉了,水珠在鏡頭前飛散碎爛。
攝像點頭。
這一幕漂亮。
然後柳葦在鏡頭下笑了一下,好像玩水玩得很開心。
導演一笑,覺得這一點挺對味的。
但緊接著,柳葦的嘴角一吊,好像又不開心了。她把臉枕在欄杆上,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但欄杆頂上和下麵的兩個攝像頭都拍到她的臉了,她就用側臉枕在那裡,枕了五分鐘。
沒有笑容,就像是在發呆。
這和導演的指示完全不同。
導演的臉色頓時不妙了。但旁邊站著路露,所以他也沒喊停,而是等攝像喊卡,拍完這一鏡,他再去看畫麵。
攝像讓開,看到他臉色不好了,但他沒說什麼,而是指給他看:“你看一下這兩鏡。”
導演打開這兩個機位拍下來的片斷,重放。
一鏡是欄杆上方的,它拍到了柳葦雪白細瘦的胳膊在深色的**的欄杆上飛快的一抹,動作乾淨帥氣,飛散的水珠也很有動感。
然後柳葦枕在欄杆上,上方的鏡頭拍下了她的側臉和攤在欄杆上的黑發,怎麼說呢?構圖和色彩對比都很強烈。
另一鏡是從下麵拍,所以拍到的是一個類似偷窺角度的畫麵,但也很美,因為柳葦枕在欄杆上,雪白的臉和深色的欄杆緊緊貼著,欄杆上有水,就顯得性-感了,而且構圖是三角型的,在畫麵上看很漂亮。
導演不說話了。這兩鏡很完美,他不會刪。
攝像說:“你知道嗎?我看了都覺得這像梁導以前拍的電影,畫麵乾淨、動感、有性格。”
梁平能在一眾青年導演中脫穎而出,靠的就是他的鏡頭語言。他的電影,畫麵色彩都很乾淨,畫麵內容也很豐富,而且他的風格偏商業導演,不會用多餘的鏡頭去浪費投資者的錢,追求個人表達,他一直追求的都是好萊塢式的爆-炸風格,畫麵就要一個好看。
柳葦剛才的表達就很像梁平喜歡的風格,顏色對比強烈,畫麵有故事性。
梁平喜歡演員有點小動作讓畫麵活起來。
柳葦剛才那個抹平欄杆水滴的動作就不是導演要的,而是她自己做的,為的是讓她這個角色活動起來,而且為了怕導演刪鏡,她考慮到了畫麵的平衡和美感,靠美麗讓導演舍不得刪。
這個思考很成熟了。以一個演員來說。
導演把這兩個鏡來回重複播放,不得不承認,這個演員的表現力很強,她長得美已經先聲奪人了,又能在畫麵中活起來,不當木頭美人,給自己的人物一點獨特性,還能考慮機位鏡頭。
彆看每個演員上去前都有助理告訴他們哪裡有機位,哪裡有鏡頭,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記住,能記住,還要會表現。
不是時刻把大臉懟給鏡頭就行,也不是時刻扭著脖子非要把側臉給鏡頭,演員要考慮的不是我拍出來美不美,而是這個畫麵拍出來好不好看。
導演和攝像首要考慮的永遠都是畫麵,而不是裡麵的人。
導演雖然不舍得刪,但他還是有點生氣的。
他不喜歡演員在鏡頭前自作主張,剛才他讓柳葦開開心心的演,結果她演了一個發呆出來,這等於是完全沒聽他的話啊。
導演喊卡之後半天沒回來,工作人員已經給柳葦補好妝了,她就在原地等著。
結果導演回來,招手喊她下來。
她提著裙子下來。
導演問她:“你演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柳葦覺得導演不高興了,可是她覺得塑造人物是要有統一性的,她在二組的時候就是這麼塑造薑姬的,梁導從來沒有反對,她不能到一組了又塑造出了另一個薑姬啊。
她說:“我覺得要是下雨的話,薑姬不能出去玩,應該會感到無聊。”
她沒說她不覺得薑姬會成天傻樂。
導演“快樂的小公主”這個解讀沒錯,薑姬很受寵所以她很快樂。但跟柳葦理解的不同。除了窮光蛋落到錢堆裡會天天開心傻樂,一個從小就享受富貴,安於寵愛的公主,她是不會每天都把自己受了多少寵愛記在心裡的,她會習以為常。
但柳葦沒反駁導演,她隻是說了她的理解。
導演緊皺著眉,讓大家休息,拿著手機進屋打電話了。
誰都看出來了導演跟女主角發生了分歧,但大家都沒說話,也沒瞎打聽,全都散開休息去了,想抽煙的去外麵,想撒尿透氣的也都去了外麵,想喝水喝咖啡的去了休息室。
路露也拉著柳葦回了她的休息室。
一進去,路露就安慰她:“沒事,你演的很好。導演都是控製狂,他未必是不喜歡你的演法,隻是不喜歡你反抗他。他應該是去給梁平打電話了,梁平站誰就不用說了。”
柳葦不太有自信梁平一定會站她,因為怎麼想都是導演更專業。
導演確實打電話給梁平告狀了。
梁平先安撫他,說能理解他,然後讓他把拍的素材傳過來讓他看看。
導演就把那兩個鏡的素材壓一下傳過去。
梁平看過後給他打了個電話。
梁平:“我覺得可以啊,畫麵很漂亮,人物也很靈,你哪裡不滿?”
導演:“我覺得她表達的不是我想要的人物啊,梁導,這是我的組,我導的戲,不能演員不聽我的自己瞎胡演吧?”
梁平:“更正你一下啊,這是我的組,不是你的組,你是給我打工的。”
導演:“……那梁導你是站我還是站她?”
梁平:“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我是你媽嗎還要慣著你?你給我好好按分鏡拍!再過一周我就回去了,你給我把這一周乾完。等我回去以後我管你想乾什麼!”
導演馬上認慫了,“梁導,我不是那個意思。哥!哥,我錯了,我小孩子脾氣了。”
梁平:“知道錯了就行。演員有自己的表達是好事,她演成什麼樣不用你操心,那都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你說她不好是不是也想說我不好?是我的水平不如你高還是怎麼回事?”
導演:“沒有沒有,梁導,我不敢的,我錯了,我真錯了,你千萬彆生我的氣,我就胡說的,我剛才在放屁,你當我放屁!”
梁平:“行了,你放的屁是香的嗎還讓我聞?這事我知道了,覺得演員不夠尊重你是不是?那我尊重你行不行?等回北京我請你吃飯,叫上陸哥,一起請你,咱們好好的把電影拍完,皆大歡喜。你找事,最後片子沒拍好,我不歡喜,誰都歡喜不了,對不對?”
導演對著手機唯唯諾諾,點頭哈腰,掛了電話出來,一組的人都在看他。
導演:“我出去抽根煙,半小時後繼續拍下一鏡。”
導演出去抽煙了,攝像跟過去問接下來拍哪一鏡,拿著分鏡本讓導演看。
攝像:“怎麼樣?看你這樣,讓人蹶回來了吧?以為自己是受寵的小姨太太,其實是通房丫頭。”
導演咬著煙屁股:“滾。一會兒拍下一鏡,在下麵設個點,讓柳老師當成下麵有陸哥,跟他互動。”
攝像:“不叫替身?就設個點讓人空演?你剛挨了罵就給人小鞋穿啊。”
導演:“叫,叫替身來,不過替身來了就到下午了,現在都十點了。先讓柳老師拍拍試試,不行的話下午再讓她對著替身拍,再不行就隻能等陸哥回來了。”
攝像搖頭:“你個黑心爛肺的東西。”
攝像去吩咐了。
柳葦從休息室出來,副導拿著分鏡本給柳葦講下一場的戲。
下一場是薑姬從摘星樓看到下麵站崗的薑武。
這是眼神戲,現在彆說沒薑武,連樓下這個位置都不好把握,必須要保證自己的眼神能落到該落的地方,不然剪到一起時觀眾會覺得你的眼神落點不對,容易出戲。
柳葦回到機位前站好,工作人員拿一根L形的鋼製尺子站在她身前,測量她的眼球距離地麵有多高,然後加入摘星樓的高度,再加入陸北旌的個子,最後算出一個虛擬的數字就是她的目光落點。但因為現在這個摘星樓隻蓋了一層,沒有下麵的距離,所以還要再算出一個數字是真實的落點——這都是那個道具小哥說的。
柳葦敬佩無比:“你們還要管這個啊?”
道具小哥笑著說:“其實都是軟件算出來的。”
那也很不得了啊。
終於得出一個數字了,道具組的人在位置上豎了一根小旗,讓柳葦把目光落點放在那裡,這樣回頭用GC技術把兩個畫麵聯起來的時候,那裡就不是旗,而是陸北旌了。
各組退開,開機。
導演去看監視器了,喊開拍的是劇務。
柳葦站在欄杆前,往前倚,又往後仰,來回幾遍,長發飄飄,環佩叮當。
導演在監視器前看畫麵,跳過他自己的不甘,他也要承認這畫麵活起來了,欄杆本來就是一個讓人感到不安全的東西,薑姬攀在欄杆上晃一晃,就會讓觀眾替她擔心,而且她本身很美,衣服首飾環境都很美。
屋簷上的水滴掉下來,落在了她的頭發上、身上。
突然,她的眼神一動,臉向一邊轉,未動先笑。
導演自己都心動了一下,他代入觀眾都能知道觀眾此時在想什麼。
——這肯定是看到男主了。
女孩子笑得這麼開心,肯定是看到喜歡的男孩子了啊。
然後,柳葦又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她的眼神往旗子那裡一轉,從手上取下了一隻金手鐲,往前一探身,揚手將手鐲扔出去了。
工作人員都看呆了,因為柳葦像在玩套圈,她扔的還很準,手鐲套在旗上了。
套上去後,柳葦再次笑了,笑得比剛才還開心,牙都露出來了。
然後她往下一蹲,整個人都離開了畫麵鏡頭。
導演:這是被發現了。
觀眾肯定好奇,這是砸著頭了吧。
然後她再慢慢把頭伸出來,把她的臉正懟著定機位的一個鏡頭,雙眼眯眯笑,可愛到爆-炸。
柳葦戲癮發作,自己演了好一會兒,直到這一節結束,攝像喊停。
攝像去找導演。
導演坐在監視器前抹臉。
攝像:“服嗎?梁導調-教出來的女主角。”
導演點頭:“服了。”
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