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吵架在行，發火在行，安慰彆人卻是大大的不在行。
他圍著葉子遊轉了幾圈，想到棲霞宮裡隻有這人平時肯叫自己幾句“師兄”，若是他從此萎靡，棲霞山上，誰還來叫他師兄？誰還來讓他支使？
更慘的是，如此一來，枯燥無聊的修仙過程中，僅有的點點樂趣豈不是都沒有了？
——這可不行！
這樣一想，百裡瑜不由有點著急。
他跺了跺腳，忽然想到身上有個能照出幽魂的法器，便道：“椰子油，你彆傷心，我有辦法讓你看見你爺爺！”
葉子遊慢慢抬頭，道：“是我外公。”
“都一樣！”百裡瑜道：“喏，你把眼睛閉上。記住，隻能看，不能出聲！好了，你再睜開，試試看。”
百裡瑜說話總是有種非常自然的神氣，說不上是撒嬌，還是頤指氣使。葉子遊本來便是怔怔的，也沒反抗，照他說的，閉上了眼睛。
百裡瑜將一樣冰涼的東西貼在他右眼上。
這東西有個小孔，不大，右眼從孔洞中看出去，和左眼看到的世界仿佛沒什麼不同。
葉子遊心下微微失望，心想自己真是傷心過頭，外公已經走了，百裡瑜說他能讓自己看見外公，豈非是說他有通靈的本事？
自己居然會相信他的鬼話。
百裡瑜這樣頑劣，這樣不堪，在他最傷心的時候，還要來作弄他。
沒等他伸手把百裡瑜貼在他眼前的東西拂下來，耳畔忽然傳來一個十分陌生卻又十分熟悉的女聲，喜氣洋洋地道：“老頭子，我等你好久啦！你真會挑日子，早不死，晚不死，今天死的正正好！”
左眼依舊是葉府熟悉的景象，右眼卻看見東廂房的門口，一個中年的貌美婦人拉著一個微顯老邁的清臒男人飄出來，不是方才躺在床上的外公是誰？！
葉子遊看見那婦人的麵容，卻比看見站起來的外公還要震驚，一時失聲叫出：“外婆！”
百裡瑜重重拍了他一下，小聲怒道：“說了不能說話！你再出聲，我就不給你看了！”
那中年美婦頓了頓，轉向男子，“老頭子，你聽見麼？我好像聽見小毛在叫我……”
葉子遊恍如在夢境中，右眼一眨也不敢眨，害怕一眨眼，這夢就醒了。
他盯著不遠處的外公和外婆，心中一酸，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小毛就是他，是他很小時候的乳名。
小時候外婆抱著他，哄他睡覺，最愛唱小調。
“小月亮，高又高，窗戶外麵靜悄悄。乖小毛，小寶寶，快睡覺，月亮船兒輕輕搖，小鳥不飛也不叫，乖乖小毛好好睡一覺……”
往往唱到“月亮船兒輕輕搖”的時候，他便睡著了。
外婆是他八歲那年走的。那一年冬天，還是中年人的外公身子便忽然不好了。
如今看到兩人，即便知道是幽魂，他幾乎忍不住衝過去，抱住他們兩人的腿，道一聲“外公外婆，孫兒好想你們”。
然而他不能，不能開口，不能發出聲音，隻能任由眼淚洶湧滾落在衣襟上。
卻見清臒男子細細傾聽，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見小毛的聲音。”
方才還不能開口的外公，現下的說話卻毫無阻滯，緩緩的，是他一貫的聲調。
外婆朝東廂看了一眼，釋然地笑道：“你陪了他們十年，也該下來陪陪我了。你生前沒吃什麼東西，餓不餓？”
外公牽著外婆的手，慢慢朝外走去，道：“家裡的供奉還沒有擺上，我們先去祖墳等一等……”
外婆擺手，爽利打斷道：“去什麼祖墳，你都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你今天死的好，恰是中元，咱們正好出去逛逛。你不知道，如今陰間可熱鬨了，能去鬼市，還能去厲城……你那幾個死鬼朋友，都說等咱們人齊了之後搓麻……”
兩條幽魂漸漸飄遠，說話聲音漸不可聞，百裡瑜雖然看不見，但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將手中的玉玨收回來，一看，葉子遊的眼淚已經打濕了玉玨的背麵，怒不可遏地大聲道：“喂！椰子油，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哭得那麼用力乾嘛，把我的玉玨都弄臟了！”
葉子遊抬起紅腫的雙眼，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一樣。
半晌，十分鄭重地道：“百裡師兄，多謝你。”
百裡瑜抱著手臂，略嫌惡寒，道：“你，你乾嘛這麼肉麻……”
見葉子遊的眼睛還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百裡瑜眨了眨長長的眼睫，亂七八糟地道：“你謝我是應該的……不過你更應該謝我小叔叔，要不是他把這個護身符讓給我玩，你也看不到你爺……外公了……節哀順變吧你！”
能把“節哀順變”說成這樣，也隻有百裡瑜了。
錦袍少年轉身前，忽然又扭頭，道：“他們說的不對，他們不是為你好。再有人問你為什麼，就說是我說的。”
一個人要張揚到什麼地步，以自我為中心到何種境界，才說出“再有人問你為什麼，就說是我說的”這種話？
放在以前，葉子遊根本不敢想。
但這一次，他垂著頭，卻沒有反駁，也沒有像其他同門一樣冷嘲熱諷，隻輕聲道：“多謝。”
·
葉子遊不知道的是，他的外公外婆飄到厲城山下，沒直接進去，卻在飛橋上排起了隊——
原來，孟記的黃紙招子散出去，鬼眾們得知厲城中開了一家陰間甜品鋪子，還是祭厲女修陽間鋪子的分店，早早就過來等著了。葉家夫婦來的已經算很遲了，便隻能排隊。。
化成人形擠著不方便，便乾脆化為魂火，飄著等。
孟夜來上次將祭厲的祭品交給矮鬼之後，自己便可以離去，這次再將吃食交給矮鬼，自己卻得趕來剪彩。
陰間分店的儀式比不得陽間，十分簡單，孟夜來剪彩完後，直接開店做生意。
“老板，你看，我沒騙你吧！我們店的鬼流量是真的很大吧！”一目先生指著花山結界之外的稠密魂火，喜滋滋地道。
孟夜來道：“是很大，但是怎麼會有這麼多幽魂呢？”大家不是才剛剛吃過祭厲的祭品麼？難道這麼快就餓了麼？
一目先生指了指天空中的金黃色菊花瓣搭成的飛橋，飛橋一直延伸到結界之外，道：“是厲城外麵來的幽魂！今天城中的往生花橋不限流，裡麵的幽魂能出去，外麵的也能進來……阿檀，後麵的客人在等著要嵌糕呢，還不趕緊招呼上！”
一目先生雞血打滿，很快進入狀態，後半句已不是對孟夜來說的了。
厲城孟夜來已經來過不知多少次，對這結界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有點累了，沒有再親自去招呼幽魂客人，站在窗前，推開窗便一片瑩白花海。
天空中，縱橫交錯的花瓣飛橋，散發著淡光，像是無數蜿蜒的光虹，照亮幽暗的天空，照亮山嶺上兀自搖動的花海。
她已經很疲累，這在時候，想到那人春意融融的淺碧色眼睛，或許還有他默默種花的樣子，心中卻是一蕩。
一目先生捏著一張符籙小飄過來，看見孟夜來的神情，一愣，道：“老板，你不是很累嗎？怎麼笑得這麼開心？”
青裙少女摸摸臉，“我笑了嗎？”
旁邊的三魂忙中插口，異口同聲：“你笑了！”
非但笑了，還笑得很甜，很燦爛。
一目先生把手上的符籙遞給孟夜來，正經道：“老板，剛才有客人問，他剛死的，這個陽間的會員符籙充的錢沒用完，陰間店可以通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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