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2 / 2)

這裡的“我們”自然指的是和她一般,與人為善、不曾害人的幽魂們。

她低聲道:“幽魂原先不也是人嗎?”

她已經很久沒再想起生前的日子,她還是賀府的小小姐,最喜歡托腮趴在窗邊,看池塘邊開得嬌豔灼人的芙蓉。

那時候的賀家小姐,唯一的煩惱便是廊簷有鏤空雕花,盛夏時分的烈日漏進來一點兒,唯恐灼傷了自己的肌膚。

那些快樂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以前,又像是昨天。

她怎麼會想到,有一天自己將永世不見陽光。

賀雪若低頭,聲音輕得像煙,“阿拂,我原先,也是人啊。”

孟夜來沒有說話,隻是挪了挪位置,靠得更近一點。少女身上有源源不斷的暖意,令雪若忍不住靠近。

少頃,忽聽青裙少女認真道:“誰不會死?”

賀雪若一時怔忡,“什麼?”

孟夜來仰頭,笑得燦爛又明媚,道:“誰能不死呢?修士的壽元再長,也並非無窮無儘,他們也會死。”

“雪若,等到時候他們變成幽魂,咱們也去瞧不起他們!到時候,這些人拖著一縷殘魂碎魄來找你這位大名鼎鼎的大醫師救治,你就關門謝客,派小鬼通傳,就說‘救不了啦,回去吃頓好的,等著魂飛魄散罷’。他們若是求告,你還得說,‘哦不對,好吃的祭品也輪不上你們,陰司的祭厲也沒份兒,因為你們來得太遲了’。哈哈哈,這樣想,心情是不是好很多?”

賀雪若原本心中鬱痛,這種痛楚之深,人世間任何一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學問都無法寬慰。

賀雪若也仰頭看天上的水,微笑道:“我還以為,阿拂你說‘修士也會死’,是要勸我……”

孟夜來莞爾,接口道:“勸你彆這麼想,彆這麼怨念?勸你眾生平等,修士亦然,勸你從容放下?”

賀雪若赧然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孟夜來瞅她,又望天,歎氣道:“雪若,你難道覺得我很笨?勸人善良,天打雷劈,這麼簡單的道理,我難道不懂?”

雪若抽了根茅草,繞在指尖,愈發羞赧,“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

幼年時,母親教導她,女子須得溫良忍讓,這樣才是好女子。被賀鬆拘禁之後,她則更加膽小順從。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原來她可以不必善良,她可以睚眥必報。

她順著孟夜來剛才的話想了想,雖明白這話插科打諢,自是好友為了安慰自己胡編的,但是這寥寥數語,畫麵生動,仿佛那些求爹告娘的修士殘魂已經聚在了醫寮之外。

光是想想,心頭不覺前所未有的爽快。

孟夜來把叼著的茅草輕輕一吹,笑道:“你看,我這招叫‘精神預演術’,乃是跟鄉間一位叫作阿秋的大師學的。精神先勝利一下,雖然沒什麼實際用處,好在賀姑娘賞臉,看起來還是有一點效果。”

“你還打趣我。”賀雪若原先隻是勉強牽起嘴角,卻不知不覺受到感染,真的笑了起來。

孟夜來拍了拍身邊的茅草:“你這麼正襟危坐的,一會腰就酸了。來來來,靠著舒服。”

賀雪若看了看她,身邊的少女翹著腳,枕著手臂,大喇喇地仰麵躺著,嘻嘻哈哈地笑,十分閒適舒服的樣子。

可《女誡》說,女兒家要“幽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雪若遲疑道:“這樣躺著嗎?隻怕、隻怕……”

孟夜來一把把她給拉倒,“這樣躺著,隻怕你會舒服得想要睡著。”

兩個少女並肩躺著,日落月升,頭頂青萘河水蕩漾,星星和月亮在水中碎成寶石藍和乳白色的幽光,此起彼伏,層層閃爍。

索性,無論生死陰陽,不管今夕何夕,至少還有一輪月亮。

孟夜來忽然想到,“謝琅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偏巧這時候賀雪若說話了,帶著點天真的八卦和好奇,“阿拂,你和謝公子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驀地有人提到謝琅,孟夜來心一頓,好像心事被戳穿了一樣,霎那間說話都沒那麼利索,猛地坐起來,胡亂道:“是啊……他乾嘛管我,我想怎麼樣,管他什麼事……他,他當然是任我怎麼樣都好……”

說到後麵,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迷茫:謝琅對她自然是至矣儘矣,無可複加,也從不要求她如何如何,但是——也是她性格的毛病,做生意做久了,好像什麼都要講清楚算清楚似的,所以總是不能把這個“但是”按捺下去——但是,為什麼呢?

孟夜來聲音越說越輕,雪若的笑意卻越來越大,一臉“彆人家的糖才是最好磕”的表情。

一直說這個,非得窘死不可,於是孟夜來火速換了個話頭,“雪若,那合歡宗的小女修,你還想不想救她?”

賀雪若的聲音緩慢又堅定,一字字道:“想,我想治好她。”

非但是因為這小女修是她的第一個病患,也是因為醫者仁心。此番心意,不由得病患左右。

得到這個答案,孟夜來亦不驚訝,拍了拍裙子,嫣然道:“好啊,那我們便回去吧。”

賀雪若又猶豫道:“隻是,她這樣怕幽魂,方才又被小鬼嚇了一遭,恐怕不會再吃我的藥散了。”

身邊少女拍拍裙子站起來,眼睛亮晶晶的,透出一絲狡黠,“不怕,我有辦法。”

說罷,信手摸出一張紙無常,陰氣抹過,對著那邊的人大聲道:“小白,是我啊,帶幾個陰司的兄弟來鬼市醫寮。對對,有情況。”

·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甜兒醒來,眼前還是一片素靜白幔——她還在這個鬼地方。

“吃藥吧。”

一隻蒼白細瘦的手端著藥碗伸了過來。

蘇甜兒咬唇,還是那個麻衣方帽的少女鬼。她的麵容似乎比方才更加平靜從容,隻是她手中藥碗裡的“藥”看起十分詭異——白色羹糊似的,散發著一陣奇異的奶香——莫不是什麼厲害的毒漿?

她曾聽宗門內的教習老師說過,北境鬼域中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毒草毒花。愈是劇毒的鬼花,外表便愈是香甜無害。

是了,這一定是什麼毒花毒果熬出來的糨糊。

蘇甜兒的手暗自在身後捏了個護體訣,一捏之下,更加驚慌。

——此處竟然有法陣,陣法之強,竟然令人一點修為都用不出來。

現下她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凡人女子沒有什麼分彆。

那麻衣少女依舊沒有多話,隻淡聲道:“吃藥吧。”

蘇甜兒再也禁不住,她雙手掩麵,哽咽道:“我落到你們手裡,要殺便殺,要刮便刮,我、我絕不害怕。隻求……隻求你們留我一個全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尤其是我的……我的臉。”

“程姑娘,你想死也不行。”又有人開口,卻見一個笑嘻嘻的圓臉白衣少年忽然背著手,出現在床尾,“我們呢,還有話想問問你。”

“誰是程姑娘?”聽到這話,竹床上的少女眼露一點憤恨,又有一點幽怨,還有一點不舍,切齒道:“我姓蘇,合歡宮弟子,蘇甜兒。”

“原來你不姓程啊,那這劍也不是你的?”那少年手中多出一把十分眼熟的長劍,“我看你昏迷時也抱著這劍,劍上刻了一個‘程’字,還以為你就姓這個呢。”

蘇甜兒看著那柄長劍,劍鞘雪亮,映出一張哭得皺巴巴又浮腫憔悴的臉龐,不知想到什麼,眼眶登時紅了。

“欸,我還沒問呢,她哭什麼?”

那少年見她哭了,十分詫異不解,轉頭問身邊的綠裙少女。

淚眼朦朧間,蘇甜兒想起這少女。方才,她也是站在門口。

蘇甜兒極是害怕,卻忍不住心想,“這裡果然是鬼怪的巢穴,他們都是一夥的。”

那綠裙少女笑了笑,道:“小白,雪若,還是我來吧。”

少女笑眯眯地接過藥碗,彎下腰,輕描淡寫地道:“蘇姑娘,你知道抹臉鬼嗎?”

蘇甜兒不敢說話,也不敢動,隻聽她慢悠悠地道:“抹臉鬼這東西,不謀財不害命,它的衣服、言語和常人沒有什麼不同,時隱時現,來去莫測,常常出沒於山川之間。與它擦肩而過的人會忽然栽倒在地,等扶起來,就會發現——嘖嘖,那人臉上五官全都沒有了,隻剩下後半邊的腦殼。蘇姑娘,你說,可怕不可怕?”

蘇甜兒雙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臉龐:“……”

少女貼近道:“有人看見過這鬼,據說是它最心愛的東西就是個裝滿石灰的大桶子,你猜這是為什麼?”

蘇甜兒:“……”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一旁那喚作小白的少年捧哏道:“哦,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青裙少女的聲音甜津津脆生生的,像脆梨,這麼好聽的聲音說出來的卻是冰冷恐怖至極的話。

她悠悠道:“打開那個石灰桶,裡麵是一百多張它最喜歡的人臉,張張都是像蘇姑娘這樣頂美貌的臉皮。”

蘇甜兒果然怕得要死,身子不住打顫。少頃,她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從指縫中露出一點眼睛,小聲問:“女鬼姐姐,我……我算好看嗎?”

這是重點嗎??

這一問出其不意,孟夜來也有點猝不及防,額頭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這個小女修,她好像……還是個笨蛋美女。

青裙少女愣了一下,咳咳兩聲,努力把最後的台詞說完。

她獰笑道:“你要是不吃,我們讓抹臉鬼把你的臉抹掉。任你現在再怎麼嬌憨美麗我見猶憐,到時候,隻有空白的一張平臉哦。”

不知道是“嬌憨美麗我見猶憐”這八個字的確打動蘇甜兒,還是抹臉鬼的確嚇到她了。

她端過藥碗深呼吸,舉著調羹發抖,小聲哭道:“我吃,我吃可以了嗎……你們不要讓那鬼折磨我了……你們、你們彆以為我怕死,要死便死,反正……反正我的心早就已經死掉了。”

孟夜來歎氣:就……這都哪跟哪啊?

閉著眼睛將這毒羹往牙關裡硬送,送到一半,蘇甜兒一愣,欸,這毒羹怎麼,這麼好吃……?

溫熱,順滑,奶香混著米香,濃鬱又清淡的甜味,在口腔裡慢慢化開。

蘇甜兒懵懵的,抬頭問:“你們……這是什麼毒?”

“這是一種叫作‘米布丁’的毒羹,乃是一種罕見的慢性毒藥。”

孟夜來煞有介事地答道:“它有一個好處,便是能將靈氣彙聚到你的臉上,因此人死前會比平日更加好看一些;壞處嘛,也是顯而易見,慢性劇毒,你得多吃一點才會死。你要是不多吃一點,到時候可不能死得痛痛快快的,萬一叫抹臉鬼看見你生得年輕又姣好的臉皮,哼哼……”

得到坦誠的回答,蘇甜兒反倒較方才從容了許多,眼淚也流乾了,名門修士的氣度也擺了出來,道:“原是如此,多謝你了。原來一顆丹藥就能要我的命,卻還讓我吃這樣稀少而美味的毒羹。”

她說這話時,那麻衣少女和白衣少年不約而同地登時轉過身去。

那白衣少年的舉止誇張,連腰都彎了,雙肩顫動,耳畔金璫叮叮當當,好像在忍什麼忍得很辛苦似的。

孟夜來:“……不客氣。”真要害你,還會浪費一顆丹藥麼?

蘇甜兒心底一片冰涼,暗忖道:“既然逃不掉,我也不向他們求饒,免得辱沒了合歡宗和師尊的名頭。既然這毒羹這麼好吃,還不如多吃一點,都要死了,還不如做個飽死鬼,誰怕誰?”

長得好看的人會騙人,嘗起來美味的東西是毒藥。天下之事,不過如此。

蘇甜兒越想越難過,於是悲傷地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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