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驟然碎裂的聲音將外頭候著的宮女紛紛引了進來, 昱王見得魚貫而入的一列人,忍不住背過身去, 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待宮女們收拾好了碎杯和水漬,昱王也鎮定了下來,他揮了揮手將宮人揮退, 最後一名宮女從外頭拉上了門。
昱王這才轉過身去, 看向床上如失了三魂七魄的貴妃:“兒子信得過太傅。”
貴妃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他:“你媳婦親口告訴我的,你竟不信我?段廷背叛了你啊!”
“不, 太傅定不會背叛兒子。兒子幼時,性格內向, 不善言辭,不討父皇喜歡。先有老二,後有老六,他們都是父皇的心尖兒肉, 父皇時時去看他們,卻從不來看兒子, 路上遇見,亦麵無表情,從不將兒子當做兒子看。兒子枉為長子,卻因不得聖寵, 連宮人都看不起兒子。及至歲長,與兄弟一同進學,老二一點就通,老六更是天資過人, 過目不忘,三歲成詩,父皇對他寵愛非常。當年,顧貴妃還未蒙難,父皇便時常與她相攜一道來接老六下學,他二人一人一邊牽著老六的手一同回宮,一家三口天倫之樂,使兒子極為羨慕,亦更覺自卑,因而自暴自棄,再不肯與人說話,常常一個人躲起來。”
昱王看向貴妃,眸光定定:“是太傅找到兒子,對兒子諄諄引導。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兒子這一生,從未從父皇身上體會到什麼叫父愛,隻有太傅待兒臣如子,耐心引導,步步輔佐,還將唯一的女兒嫁了兒子。想當日,老二、老三誰不想娶太傅之女,得太傅為臂膀?非兒子妄自菲薄,但兒子確實天資平平,若當日太傅擇的東床快婿是老二或是老三,早就大局已定,也不至於為兒子殫精竭慮而死。這等恩情,兒子若是懷疑,豈不是與那忘恩負義的禽獸無異?”
貴妃聽昱王一席話,仿佛心尖兒被人拿針密密紮著,到昱王說起從未體會什麼叫做父愛時,她終於忍不住掩麵揩了眼淚,哽咽道:“是母妃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得你父皇歡心,才讓你也叫他看不起……”
昱王兩步上前,握著她的手寬慰道:“如何能怪母妃?是父皇生性涼薄,顧貴妃當年寵冠後宮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落得不得善終。老六幼時受儘榮寵萬人之上又如何?如今還不是被人踩在腳底,九死一生地掙紮著。這都怪誰?”
貴妃忙以手指擋住他的唇,麵露驚恐:“昱兒……”
昱王眸光清冷:“倒叫兒臣看透一切,成王敗寇,兒臣今生定要做這個王,萬人之上,睥睨天下,讓父皇知道他看錯了人。”
“你有如此鴻鵠之誌,母妃自然欣慰,但如今……”
“如今不正是局麵大好嗎?”昱王眼中露出光芒,“此刻父皇最寵愛的老二死了,老三垮了,老六與他互為仇視……”
見貴妃要說什麼,昱王又道:“母妃,兒臣不僅信太傅,更信父皇,若太傅信中果真與陳年舊事有關,父皇怕是昨夜連夜就將兵權捧到老六麵前了,他卻至今沒有動靜,不就正好說明了一切?”
貴妃如醍醐灌頂,終於大悟,臉上緩緩恢複生氣,那生氣又轉眼間變成抖擻的精神:“你所言甚是,是母妃狹隘了!”
太傅的死讓昱王沉穩不少,他此時念起段太傅在世時遇事的沉著分析、冷靜應對,徐徐道:“如今,父皇手下可堪用的武將不過慕家、裴家,後起之秀不過裴宗元、秦時月,從前老將,長興侯蔡興已死,忠毅侯庸碌多年。這些人裡,他防得最厲害的就是慕家,但如今慕家既已主動交回兵權,他眼下防的頭一個便是裴家。所以此次兵權交接,他定是慎之又慎,他若肯將兵權下賜,定是賜予皇子,不僅是皇子,更是他心中的儲君人選。”
……
長歌情動不已時主動撩撥了時陌一句,卻見他不過身體繃了繃,摟著她腰肢的手心燙了燙,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克製了下去,又成了那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
長歌貝齒咬唇,總覺得有點挫敗。剛剛還說她能看到他縱情的樣子,結果他立刻就一副對她也不感興趣的樣子了。
真是……
她忍不住用食指輕輕點了點他胸膛,輕哼道:“我都這樣說了,你好歹有點反應嘛。”
手指被他握住,他幽黑的眸子深深望著她的眼睛:“你如今這個樣子受得住我的……反應?”
長歌被他的意有所指弄得臉頰頓時就燙了,輕咳一聲,彆開眼去。
揭過揭過,快點揭過。
卻聽他歎了一聲,在她耳邊定定道:“我此生要的是你的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並不貪求這一時的燕爾歡情。”
長歌聞言,心中頓覺甜蜜滿足,臉頰又忍不住偷偷染上緋紅。
她抿著唇笑,將臉埋進他懷中。
時陌輕輕撫著她的身子,垂眸看著她,眸光流轉,又似笑非笑道:“雖不急,你的心意我卻是記下了,等到新婚之夜你身子好了……”
他後頭就沒聲了,她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卻見他意味深長一笑,就湊到她耳邊咬住了她的耳垂,在她耳邊緩緩地說了一句。
霎時,長歌的臉頰紅透,又驚又羞地飛快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眸光璀璨,隻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趕緊移開目光,嘟囔道:“說得這麼確定,還不知道還有沒有新婚之夜呢,說不定上個新婚之夜就是你我此生唯一的新婚之夜了。”
“有。”時陌收起眼中動情的神色,篤定道。
因為撩撥不成反被調戲,長歌又羞又挫敗,忍不住和他唱反調,驕矜道:“哼哼,你少自我感覺良好了,你彆看我前兩年無人問津,自我父兄交回兵權之後,我行情就好著呢……早晨來看我那些官眷都是想替我說親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輪到你呢。”
時陌神色自若:“嗯,眼下行情是不錯,但若是你父親辭官的消息一傳出去,他們怕也是散得比誰都快了。”
長歌:“……”
時陌含笑道:“妄想攀附的權貴娶不起你,如今能與我一爭的也不過一個時照了。”
他說起時照,眉眼中笑意不減。他嘴上說著時照能與他一爭,但神情中卻分明是明晃晃的胸有成竹,仿佛根本不將時照放在心上。
長歌看著他,就聽他話鋒一轉,道:“但懿和帝定不允許兵權與慕家共存,二十萬兵權一旦落到時照手上,他此生便與你永無緣分了。”
長歌微驚:“你說……二十萬兵權最後會落到時照手上?”
“否則呢?”時陌含笑反問,“你以為是誰?”
長歌老實道:“我以為,是你。”
即使段廷信中未提及時陌,但時陌要奪下二十萬兵權卻也不是不能。他以質子的卑微身份,在大周與西夏一役中扭轉局勢,更帶著大周失去的十六州回國,戰功赫赫,可謂舉世無雙。就算懿和帝對他心懷芥蒂,但兵權關係蒼生社稷,時陌僅憑戰功去奪,勝算也是頗大。
可正如他所說,懿和帝定不允許兵權與慕家共存,他若得了兵權,便不能娶她。
兵權與她,他隻能選一個,他義無反顧選擇了她。
雖然早明白他的心意,但取舍之間,見他這樣毫不猶豫,她仍是覺得甜蜜不已,忍不住依偎在他懷中,輕聲問:“那兵權呢?你不想要兵權了嗎?”
他握住她的手,笑道:“兵權可以徐徐圖之,唯有你讓我迫不及待。”
長歌唇角終於再也壓不下去,高高翹起。
但不多時,她心中卻驟然想到一個關節,神情霎時凝重下去:“但二十萬兵權絕非小事,懿和帝又剛剛經曆了東宮之亂,景王被貶,他此時若是賜兵權……怕就是立儲的征兆了。”
真的還有機會,再徐徐圖之嗎?
長歌仰頭看向時陌。
時陌靜靜凝著她,良久,輕聲問:“長歌,若我此生不做皇帝,你可會失望?”
……
“若太傅信中與顧貴妃無關,那如今便可先將老六放在一邊不管他。”
貴妃宮中,昱王沉吟道:“那麼如今本王的頭號勁敵就是……老八。”
貴妃深以為然地點頭道:“對,就是他,舒妃的兒子,晉王時照。但若是他卻就好辦了,我自有對付他的法子。”
“母妃此話何解?”昱王問。
貴妃意味深長一笑:“這時照一雙眼睛白長了那麼好看,卻是個有眼無珠的,竟看上了慕家那個醜丫頭。如今宮中雖說不敢明說,但私下裡哪個心中不知道,舒妃整日想方設法地遊說陛下,要他賜婚時照與慕長歌。”
昱王聞言一喜,忍不住拊掌笑道:“這真是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父皇心中一向最忌慕家,去歲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自去年剿匪一役後才總算按下了殺心,但對慕家也是處處防備。如今慕家好不容易交回兵權,他定不會讓慕長歌嫁給有兵權的皇子,定不允慕家再與兵權沾上半分的乾係!”
“正是這個道理,慕家與兵權不可共存。”貴妃笑著點了點頭,又看向昱王,道,“我兒放心,母妃在宮中,定會極力促成時照與慕家這樁婚事,還有……旁的瑣事,也會為你一並處置乾淨,定為你掃除後顧之憂。”
……
長歌的心砰砰直跳,雙眸湛湛地望著他。
她怎會失望?
為了可以名正言順昭告天下娶她,他在這個關鍵時機放棄了兵權。但奪位之爭原本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此時退了一步可能就再無重來的機會。想來,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明白這一次放棄兵權可能會招致的徹底失敗。
但他仍是義無反顧選擇了她。
“我怎會失望?江山與我之間,你選擇了我呢。”她輕聲道,言笑晏晏。